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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錮水的靈魂與肉身 血液再次流動那一天

記者 藍誼軒、楊曼伶、李詠瑜/採訪報導

身為海島國家的臺灣,島上充斥大大小小的河川,天然和豐富的水資源環境,然而有一群喜愛水上活動的民眾,為爭取各水域空間的普及開放,屢次與政府發生衝突。

禁止水域天堂與地獄

位於花蓮縣的七星潭海岸風景區,擁有自然美景,為臺灣觀光勝地之一。不過,由於七星潭為陡降型海灘,花蓮縣政府擔心民眾發生溺水意外,故並未開放全區水域遊憩活動。因此曾有將近30位民眾於2020年七月11日及12日,發起「海域解嚴之東海岸SUP獨木舟二日露營團」陳抗活動,一同呼籲廢止七星潭海岸風景區,及崇德海域禁止水域遊憩等相關規定。

2022年民眾為爭取水權,於臺北市大湖公園內抗議。大湖公園目前因生態保育為由,僅部分區域開放釣魚。不過,因大湖公園為人工湖泊,抗議民眾認為此區從事水上遊憩行為,如SUP、獨木舟皆十分安全,湖面平靜無波更適合初學者,故向大湖公園爭取開放水域活動。

儘管民眾在七星潭、大湖公園划船,是為爭取水域開放權益,在法律條文的限制下,仍被執法單位依《發展觀光條例》第36、60條,闖入非法水域範圍開罰。隨後,兩起案件分別與地方單位走上司法管道。

難以平衡的訴求 各地衝突不斷

開放水域空間,是一群熱愛水上活動民眾的目標。對於水域管理的不滿,促使他們選擇向管理單位表達訴求。七星潭活動主辦人詹慧玲表示,在舉行陳抗活動前,他們已多次撥打花蓮縣市民熱線、寄信至市政信箱及臉書專頁留言,盼改善七星潭管理模式,但無功而返,最終才決定在七星潭海域採取陳抗行動。

「七星潭是一個平穩的海灘,很適合划船。」詹慧玲強調,因SUP本身為浮具,且會綁上腳繩,並不會因七星潭為陡降型海灘,而輕易發生沉船意外。參加陳抗活動的水友方凱弘回憶,七星潭海面十分平穩、漂亮,還能在船上乘著涼風舒服小憩。

限縮的水域空間,讓大眾無所適從。擁有多年教學經歷的獨木舟教練李元治表示,有民眾關注陳抗後,才意識到七星潭早已禁止下水活動,與幼時還能在海裡游泳記憶相距甚遠。李元治更以「海上長城」形容七星潭大範圍限制民眾下水。民眾在被海巡署取締後,向行政院交通部訴願失敗,逾兩年才在花蓮縣地方行政法院一審勝訴,撤除原處分後,民眾免繳交共六萬元罰鍰。

民眾於七星潭高舉「還海於民」的旗幟。照片提供/臺灣開放水域聯盟

不同於七星潭陳抗活動,民眾在大湖公園一審中被判敗訴,民眾仍須繳交罰鍰。李元治說,原先他們計畫申請舉辦兩天獨木舟、SUP活動,但公園處以划船影響生態而拒絕通過。「陸域跟水域同樣都要有生態要求。」方凱弘直言,大湖公園鄰近捷運站,夜晚依舊燈火通明,園區生物恐難獲良好棲息環境。此外,李元治補充,夜宿湖面的八天裡,經常看見外來魚類琵琶鼠游上水面張口呼吸,優養化現象嚴重,與公園強調生態保育形成矛盾。

理念衝突令民眾選擇以違法划船表達訴求,詹慧玲回憶抗議時,警察會先站在岸上拍照取證,若有人員上岸,就會被要求提供姓名、身分證,於是水友為避免單獨上岸被警察包圍,若需先行離去,會悄悄划至水岸角落上岸離開。如此辛苦的處境,令他無奈地說,「不是我們要規避違法,而是說我不想讓你罰這個錢,因為這對社會治安一點幫助都沒有。」

下水不僅受公家單位阻礙,就算申請通過也須面對大眾眼光,情況更加棘手。方凱弘解釋,因昔日曾在水中輕生的亡者,及民間習俗對水鬼的想像,附近多數居民憂心,若有人在水上活動時不慎發生意外,則會危害居住環境,甚至影響地價、房價。他分享,過去曾在碧湖公園申請淨湖一案通過,卻遭里長攜當地居民在附近干擾及抗議,更直指該區為里管轄,堅決禁止划船。

民眾於大湖公園抗爭時,與岸上警察對峙。照片提供/臺灣開放水域聯盟

「親水」一詞於近期出現在社會大眾視野中,民眾組織臺灣開放水域聯盟(下稱開水聯盟),盼海洋民族重新與水建立連結,在生活中實踐親水理念,避免不合時宜的法律規定,使民眾與水漸行漸遠。

據消防署近五年資料統計,翻船並非主要溺水原因。資料來源/海巡署、製圖/楊曼伶

空泛法條形管理枷鎖 管理職責破碎化

截然不同的司法判決出爐,各界譁然之際,《發展觀光條例》與其衍伸法《水域遊憩活動管理辦法》,尚未完善的法律權益與機關管理不周,也隨著浪潮,浮現在風平浪靜的遭禁水域之上。

《發展觀光條例》第36條規定「為維護遊客安全,水域遊憩活動管理機關得對水域遊憩活動之種類、範圍、時間及行為限制之,並得視水域環境及資源條件之狀況,公告禁止水域遊憩活動區域。」對戶外活動有濃厚興趣,並對其長時間觀察的凹豆律師-Outdoor Lawyer王綱說明,中央政府下放權責卻並無明確標準,「空泛」的授權方式,恐使主管機關任意規範水域遊憩活動。

然而,因水域管理單位眾多,形成一國多制局面。例如,漁港多由行政院農業委員會管理,而其轄下水利署則負責水庫;各地公園處、觀光處則管理公園水域。王綱認為,起先立法者應是考量水域型態多元,主管機關、地方政府較了解當地水情,能規劃因地制宜之水域遊憩規範。

「所謂的水域管理,非常混淆不清、複雜。」現為臺北海洋科技大學航海系兼任教授的方凱弘說,水域涉及層面廣,包含觀光、教育、交通、體育、漁業、國防,因此權責「破碎化」現象層出不窮。臺灣機車路權促進會公共關係組副主任楊大寬舉例,中央政府將責任交給行政院交通部,交通部再交由縣市政府,隨後分配給各單位,甚至開放招標給民間業者,下水還需付費。方凱弘強調,單位互相推諉,經常為求方便行事而禁止水上活動。

SUP立槳教練示範划槳動作。攝影/藍誼軒

風險自負觀念未成熟 禁止戲水區域難計算

「水深危險,請勿戲水」立牌隨處可見,遭禁水域數量難以計算。王綱認為,社會輿論造成水域遊憩管理受阻,當事故發生時「為什麼政府沒有管好這個地方?」責備管理不周造成生命的殞落,成多數民眾第一反應。

風險自負觀念,尚未在每個人心中成熟,水域活動教練吳宏偉提及,在國賠逐漸盛行的今日,政府機關壓力與日俱增。寶島野孩子SUP及風浪板教練薛永衢說,現今傳統究責觀念仍存,有機會轉調各單位的公務員、官員遇燙手山芋「能不碰就不碰」。王綱則感嘆,當政府單位面對負面聲浪時恐為減輕輿論壓力,視封閉水域為最快速的解決方式。因此,若有民眾「不聽勸」下水,則是他們違法在先。

「水深危險」告示牌,在臺灣隨處可見。攝影/藍誼軒

法律定義模糊 混淆水域使用權

聽見第一聲槍響前,多數主管機關發布禁止水上遊憩活動公告卻未說明當地水文,或禁止原因。就算開放部分空間,也將海域空間「陸域化」,例如以方型區塊分隔獨木舟、風浪板、水上摩托車使用區域,混淆水域使用權,方凱弘認為,水上運行時難判斷可用水域範圍,另外,未劃定之區域可否通行成謎,使無邊際的海域、河川溪流形成更多模糊地帶。

當水域有限制的開放後,也如被禁錮般窒礙難行。《水域遊憩活動管理辦法》規定獨木舟勿「單人單艘」下水,方凱弘無奈地說,「那指得是可以單人雙艘、雙人單艘嗎?」提出疑慮。另外,薛永衢以宜蘭縣冬山河為例,總長24公里得河道被分為上、中、下游三區,中段卻只供給少數帆船使用。他無奈地笑說,「上面玩一玩還要收裝備,搬到合規定水域後再下」等同硬生截斷河道。法律、規章處處限制民眾下水機會,但王綱認為,「大家對活動的接受度、認識度,或受歡迎的程度,會反過來影響法規。」

重新認識海洋文明

寶島上的每一個文明乘著海浪上岸、扎根,千萬年,擁抱島嶼的藍色天使。海洋血液流進血管、細胞,我們卻渾然不覺。

「唐山過台灣」通過俗稱黑水溝的臺灣海峽,因此海神信仰眾多,包含水仙尊王、媽祖、玄天上帝等。臺中教育大學臺灣語文學系副教授兼系主任林茂賢指出,早期人們依靠航運維生,卻沒有如今能監測天氣、海況的科技,航海、捕魚,甚至偷渡時心裡無所依,因而等待神明保佑。水支持生存並供給灌溉,這份敬畏之心,讓臺灣人對水又愛又恨,林茂賢接著說,然而洪水氾濫成災,也無情帶走財產與家人的性命。

在水中失去心跳的人,成了民間傳說中的水鬼,長年在水底等待新鮮生命。林茂賢分享,在民間傳說中,因溺而亡的人成為水鬼「抓交替」,找尋同樣在水中身亡的「替死鬼」,否則無法投胎轉世。「老一輩的人,從來不會鼓勵你親近水」詹慧玲分享,水鬼造成人心惶惶,延續數百年歷史。

水依舊神秘、水鬼傳說依然留存於大眾心中。林茂賢說,「防止水鬼大概沒有什麼方式」但「信仰裡面並沒有說不可以親近水」取而代之的是時刻提醒人們下水注意安全,並非不再依靠海、河、溪、湖生活,進而喪失和水相處的記憶,遺忘親水的權力。

民眾在教練指導下,從事水域遊憩活動。攝影/李詠瑜

防溺教育傳承下一代

豐富的自然水資源受到禁止,致使人們失去對水的機會教育,民眾缺少對水域的了解,藍色邊境成為眼中的危險地帶,卻對於該如何保障自己與他人的安全,一無所知。 

臺灣國民在學期間多在游泳池學習游泳技能,詹慧玲指,縱使民眾曾與隨處可見的溪流、河畔互動,如湖邊散步、溪邊烤肉等,卻對水域本質毫不了解。作為水上教育一份子的李元治直言,目前臺灣的游泳教育多著重競賽,學生為求考試及格,僅追求標準姿勢與游泳前進的距離。

在此教育下,學生恐缺乏自救能力,李元治分享,曾在泳訓班授課期間,目睹一名學生游泳時與人碰撞,突然失去前進的力量而溺水。他藉此說明,即使在泳池中學會游泳基本技巧,也難應對如水中抽筋、突然溺水等,顯示臺灣游泳教育並未周全。

小朋友學習如何安全下水。照片提供/像一條魚LikeAFish

同為水資源豐富的國家荷蘭,有著與臺灣截然不同的教學方針。「像一條魚LikeAFish」荷蘭游泳教育創辦人、教練張景泓解釋,在任職救生員,在拯救許多遇上水域意外的民眾後,發覺現今民眾的游泳技巧難以適應自然水域,因此引進荷蘭游泳教學,以模擬真實溺水意外設計課程,考驗學生在穿著衣服且沒有蛙鏡的情況下,能否在踩不到底的環境中游至對岸。

儘管荷蘭沒有臺灣扎實的基礎動作課程,但卻更能增加民眾水性,張景泓分享,自己的一名五歲學生,經過快一年的課程後,雖仍排斥將頭放入水中,但也變得更熱愛與水接觸,比起曾在學校學過游泳的表哥與表姐,也更勇敢地在無法踩到底的泳池裡暢泳。防溺教育不僅能確保民眾若不幸在水中遇上意外時,仍有自保能力,也能更親近水。

人生充滿各種風險,也許部分民眾認為只要不接觸水,便不會遇上溺水意外。對此,張景泓說,人們出遊時即使只負責在岸上烤肉或拍照,但同行親友仍有可能發生水上意外,因此學習水域安全觀念,除了能提前「預防」意外,也能在危急時刻救援他人。他認為,防溺自救技巧應納入臺灣游泳教育中,怕水或是不喜歡水的民眾,都能有效避免意外發生。

建立安全意識 再次親近水域

「我們以不要,代替了你該怎麼去做;我們以 No 代替 How to Do。」薛永衢提及,禁止水域致水上教育難以進行,一昧的封鎖反而喪失下一代的機會教育。他說,反觀國外從小把游泳教育帶進家庭,形成「Water Family」,現在也是三個孩子的父親薛永衢回憶,孩子一歲時就可以一個人安穩的在立槳上浮行,而他也持續傳遞孩子水域安全意識。

2011年後,禁止公告如雪片般飛來,李元治表示,阻擋民眾接觸水域、斷絕學習安全親近水域,才是高溺水率的主因。他舉例,當有人在較偏僻水域溺水,民眾若只能對外求救、等待救護人員,也早已錯失救援時機;反之,若當時附近有人正進行水上活動,或路過民眾有攜帶作為浮力船隻,則能在黃金時間拯救遇難者。

民眾下水前,仔細聆聽教練指示。攝影/李詠瑜

水域活動是提高民眾水性的重要橋樑,民眾可在12至20歲間的學習黃金階段,充分接觸水上活動。薛永衢指出,即使未來願意下水遊憩的人數增加,目前臺灣水域量能仍不足供給民眾使用。水資源是構成臺灣重要的一環,堆砌出臺灣人的家園,林茂賢說,現今教育應教導民眾拉近與水的距離,認識家鄉的河川與海峽,讓臺灣國人真正了解自己的家、自己的根源。

縱使開放水域的路崎嶇難行,但爭取開放水域的聲浪卻從沒停止,全因水資源是構成臺灣重要的一環,堆砌出臺灣人的家園。世上危險的事物千千萬萬,逃避的方法有許多種,然而只有學習與接觸,克服過後才能看到那片美麗的風景。海洋的基因在臺灣人的血液中流淌,讓我們透過教育認識家鄉最真實的模樣,拉近我們與水彼此間的距離,使下一代能夠更能親近水域,實現真正可以與水和平共處的海島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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