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許維庭、詹詠淇、邱語萱/採訪報導
「你們下次還會來嗎?」青草職能學苑國中生小折(化名)向即將離開的參訪者說。對於高風險家庭的兒少來說,他們需要的不僅是物資,更多是大人們的愛與陪伴。坐落於三峽老街旁的青草職能學苑,陪伴高風險家庭的青少年,成為他們放學後的一個「家」,更提供各類職業探索的實作課程,幫助青少年們提早找到未來的出路。
高風險家庭樣態包羅萬象,包括父母入獄、患有精神疾病,無法看照子女,有的則因主要照顧者失業經濟陷入困頓,無法發揮其家庭功能。這些孩子一出生就被迫面對原生家庭錯綜複雜的問題,在他們成長的過程中,若沒有政府及社會福利機構的支持,未來將衍生更嚴重的社會問題。
「我們提早在孩子還沒有發生這些事情前,就先接住他。」小草書屋兼青草職能學苑副校長阮家貞說, 「小草書屋」(以下簡稱小草)於2015年創立,在課上輔導高風險家庭的國小兒童,陪伴他們一同面對原生家庭的變化與影響,也給予他們面對「命運」的勇氣。
「不會因為你今年小學六年級,從小草畢業就要再見」,阮家貞表示,孩子們一旦進入小草書屋,「就開啟了一場沒有退場機制的陪伴」,但孩子們國小畢業後,進入國、高中就讀,孩子不論是在心理或生理上都有很大的轉變,也需要開始面對未來生涯規劃,因此當時決定在三峽地區另外成立「青草職能學苑」(以下簡稱青草),提供從「小草」長成「青草」的國、高中生獨立的成長空間,也提供職涯探索課程及職能訓練,讓社工及老師們繼續陪伴他們面對人生的下個階段。
阮家貞繼續說,在老師及社工的陪伴及教導下,若發現青少年出現偏差問題時,也能即時介入處理,盡可能讓青少年在出現偏差行為甚至犯罪前就事先阻止。
被老師拋棄的少年 在青草學習待人處事
對於高風險家庭的孩子們而言,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尤其奢侈。「我是孩子們口中的『貞媽』」。阮家貞笑著說,在這裡比起師生關係,他們的相處模式更像是一家人。青草主任蕭雅文認為陪伴的意義是當這些少年們誤入歧途時,起碼會想到在這裡還有人在等他回「家」,還有人會聽他說話,或許就不會發生太遺憾的事。
「因為我很壞。」提及當時進入青草的原因,就讀台灣大學歷史系一年級的邱棋浚坦言,小學時是大家口中的校園惡霸,升上國中後,脾氣更加乖戾,學校老師認為他無法管教,將他轉介至青草。回首剛進入青草的生澀模樣,邱棋浚笑著說,剛進入青草時脾氣很糟糕且嘴巴很「賤」,常把老師「嗆」哭,但不同於其他大人的強硬的處理方式,青草的老師會先站在他的角度思考,分析這件事情發生的原因,並教導他若以後發生類似事情,如何以更好方式解決。
「大家都很想感謝。」邱棋浚也說,在老師及社工們的耐心陪伴及教導下,讓他學會控制自己的脾氣,也學會以更圓融的方式待人處事,在這裡沒有最想感謝的人,所有幫助過他的人都值得感謝。
社區就是孩子們的學習場域 提早探索職業找到未來方向
走進三峽老街裡,除可以聽到年長者在祖師廟前練舞的音樂聲,不時也能聽到年輕孩子們此起彼落的嬉鬧聲,為昏黃的老街灌注一份生命力。「青草」透過社會企業甘樂文創,邀請金工、皮革、木雕等傳統工藝職人進駐青草,建立以「共同學習」為核心理念的「合習聚落」,讓孩子放學後能在社區內體驗各類傳統技藝,藉此培養第二專長及特殊職能。
以木雕刻工坊木雕師傅黃希宸2018年進入合習聚落開設工作室,他回憶當時的原因說,木雕工藝是三峽當地很重要的人文特色,當時希望透過教育社區內的青少年將傳統木雕工藝傳承下去,把木雕技能留在當地,讓木雕工藝在地生根發展。
製作木雕的工序繁複,需要十足的耐心與專注度,但這些青少年可能因為本身家庭等外在因素,導致無法長時間專注在一件事情上。黃希宸表示,透過製作木雕的過程,培養並磨練孩子的專注度與耐心。「他們需要的是成就感」,黃希宸說明,製作木雕的過程雖辛苦,但作品完成,甚至將它拍賣轉換成金錢的成就感,成為孩子們持續堅持的動力。對於在學業上無法獲得相應收穫的孩子們,在木雕中獲得成就感更加可貴。
除此之外,因大多高風險家庭青少年極有可能提早離開學習場域,進入職場工作。青草以孩子們的興趣為基礎,開設美容美髮、咖啡及烘培等熱門技職課程,讓他們在國中時就能先了解各種職業的工作內容。青草國中生小美(化名)表示,透過青草開設的實作課程,讓她對於烘焙、美容美髮職業有一定的概念。小美也說,正在與家長討論未來想要就讀的高職科系。
脆弱家庭沒有少子化 書屋的孩子不會變少
隨著國內少子化現象加劇,機構學生人數理應逐年減少,但阮家貞指出,事實上卻非如此。「書屋的孩子不會變少。」她解釋,一般正常家庭爸媽在生育小孩前會有許多考量,包括經濟能力能否負擔、是否有時間可以陪伴小孩等,但大部分的高風險家庭對於「生養」的概念很薄弱,孩子越生越多,但又無力照養,導致轉介進入青草的孩子也越來越多。
阮家貞無奈的說,雖然這代表機構的存在價值越來越高,也代表社會的問題未被解決。「國家不處理這個問題,這些孩子我們也是要接住」。隨著脆弱家庭的孩子越來越多,阮家貞表示,現在能做的就是擴大機構編制、增加老師、提升職業探索的課程內容,提供脆弱家庭青少年更好的照顧。
疫情下的教學新模式 遠距也要陪伴「青草」
2021年5月,新冠疫情蔓延台灣,確診數量驟升使全台學生皆採取遠距的方式上課。旨在陪伴高風險家庭出身小孩的小草書屋及青草職能學苑(以下簡稱小草、青草),也因應疫情而更改上課方式,讓孩子在家也能感受師、友的陪伴。
由於青草的學生大多來自高關懷、高風險家庭,或是平日較缺少家長關心的兒少,因此在學生未能到校的情況下,青草的老師便研發出疫情下的教學方式,也付出更多心力關懷學生,希望讓他們在家中也能感到如往常在學校有人陪伴。
儘管在疫情尚未升級前,老師們就已有沙盤推演疫情下的對策,評估學生們家裡的主要照顧者是否能夠妥善看顧孩童、家裡是否有電腦與網路等,並提供相對應幫助,但當遠距的規定真的佈達後,小草兼青草副校長阮家貞坦言「還是會緊張」。
高風險家庭的孩子在家中經常會被疏於照顧,亦或是易與家人發生爭執等。「他們就是在家裡沒辦法相處才送來書屋,可是現在問題又回到家裡面去。」阮家貞說到,一旦孩子在家裡待的時間長,怕原先可避免的事情較容易發生,衍生出更多狀況,因此會擔心未能到校上課帶來的影響。
提及疫情帶來的衝擊,青草的經費皆來自於投資者援助,因有持續與投資者保持聯繫,在疫情下並未受到太大的影響,阮家貞認為「反倒資源還變多」,知道有學生家裡沒有電腦,無法使用線上通訊軟體,有公益團體便願意提供電腦給同學使用。
阮家貞認為孩子的學習模式才是最大的問題,以前幾乎都是實體課程,所以開始實施遠距後,學生剛開始對於視訊上課還感到很新鮮,但少了面對面的接觸與連結,約莫一個月,學生也開始感覺無聊,疫情下的新型態對於師生來說都是一大挑戰。
儘管疫情阻擋了職能實作課程的進行,青草的老師們仍發展出新的一套方式,以應變遠距不能到校的情況。青草老師許育綺指出,遠距期間最難做到實作課程,因此疫情下,改以觀看網路上系列的職業體驗影片取代職能課程,並讓同學們選出最有興趣的職業,在疫情解封後便邀請職人到教室現場與同學進行分享。
不僅如此,疫情也打亂了預計2021年暑假要去蘭嶼淨灘的計畫,為了要延續暑假出遊行程,青草的老師協助運用Google Map的街景模式帶孩子環遊台灣,為讓學生身歷情境,如同真的到當地旅遊,老師更將生活素材融入其中,比如:老師事先寄材料包給學生,讓大家能一邊吃豆干,一邊在線上遊大溪老街;一邊吃麻花捲,一邊玩小琉球;又或是在花蓮時,與當地的朋友Live連線,實際帶孩子觀賞東部海岸。阮家貞笑說:「老師真的很厲害!」誇獎此方法很生動,同時也抓住孩子的注意力。
受疫情影響,青草的老師不能如往常一樣直接陪伴在孩子身邊,卻仍思考不同的方式,在遠距期間仍與學生保持聯繫並關懷他們,幫助學生們在家也能有互相陪伴感受。
聽從內心聲音 阮家貞投入地方教育
放棄多年工作,選擇至小草書屋與青草職能學苑工作的阮家貞,懷抱著一顆熱忱的心,每日從汐止開車至三峽上班,只為一群缺乏陪伴的孩子。
「我不要待在台中,因為我要跳出生活舒適圈。」阮家貞說明,在進入小草書屋工作前,她曾擔任過雙語教育工作者及台北偶戲館館長。她指出,前者工作中的孩子即大家口中的「高富帥」與「白富美」,他們腕中手錶價值就相當於一棟房子,是位在「金字塔頂端」的孩子,與小草、青草的孩子截然不同。
阮家貞40歲時,她認為自己應該追求其他事,因此她毅然決然地辭去從事18年的教育工作,離開台中、離開教育圈,前往台北找尋新人生。對於自己的決定,她笑著說道,「人生嘛,那時才叛逆!」
在因緣際會下,阮家貞獲得台北市前文化局長劉維公的青睞,開始六年半的台北偶戲館館長職務。不過阮家貞坦言,因為她真的不喜歡公部門,對偶戲興趣也不高,因此她決定聽從自己的聲音,追尋人生的第三份工作。但第二份工作對阮家貞而言,是人生重要的轉捩點,更造就她做任何事都想挑戰自己的性格,成為她日後在小草書屋工作時的養分。
踏入地方教育 打開「潘朵拉的盒子」
「我一直覺得台灣有個地方,有一群孩子的教育是我想要去瞭解的。」阮家貞表示,鑒於在台北偶戲館經常能看到許多所謂「天龍國」的孩子,進而讓她反思,台灣應該有被遺忘的孩子,因此她開始關注地方教育,並先後認識了甘樂文創與小草書屋。不過,阮家貞在辭去台北偶戲館長後,並未急著找下一份工作,而是在沉澱半年後,才開始尋找新工作,最終選擇來小草書屋工作。
「就像打開潘朵拉的盒子。」阮家貞形容,由於過去她所接觸到的都是「金字塔頂端」與「天龍國」的孩子,因此初來到小草書屋時,令她極不適應。她指出,在她道德中不允許的偷竊、說謊、打架,甚至是性剝削,卻通通會發生在小草書屋孩童的身上。
在小草書屋工作後,阮家貞開始發現,很多時候並非孩子性格問題,而是背後家庭的問題。她心疼表示,沒有人陪伴、告訴或教導他該如何做,孩子又該如何知道是非?
學習創傷知情 陪伴孩子無SOP
「這群孩子確實是最容易被遺忘的。」阮家貞感嘆,某次她前往一所學校時,發現小草書屋的孩子因無法配合上課,而被單獨關在一間電腦教室內,無法進教室。她指出,有些孩子可能有情緒障礙、智能障礙,或是擁有無法克服的創傷,才無法如多數同學般好好上課。雖明白學校老師有進度壓力,必須以全班權利為優先,但仍令她十分心疼,也質疑,為何沒有一個良好的環境或空間,來接納這些孩子?
因此,小草書屋的老師們開始學習「創傷知情」。阮家貞指出,每個人都可能有創傷經驗,若未弭平傷痕,當人生達到某個點時,都可能會垮下來。她認為,愛孩子,陪伴是最基本的,但要有方法,必須知道孩子缺乏什麼、過去的生命軌跡為何,才能真正協助到孩童。
資料來源/美國心理諮商師留佩萱 |
「SOP(標準作業程序)是Dirty Word(不受歡迎的字眼)」阮家貞以台灣大學社會工作系教授馮燕所述舉例,除了在孩子進入小草書屋前有一套流程外,教導孩子並無SOP。小草書屋沒有期中考也沒有期末考,每一個孩童的問題都不同,因而沒有一定的處理方式。阮家貞認為,孩子的問題就是老師的課題,也唯有透過陪伴,才能找到孩子問題所在與解決方式。
盼書屋不復存在 孩子獲良好照顧
提及未來願景,「我們希望有一天書屋不存在。」阮家貞表示,她與小草書屋、青草職能學苑的許多老師都認為,若有一天書屋不存在,就代表世界太平、社會沒有問題,每個孩子都可以被好好對待。雖然困難,但阮家貞仍期待著這樣的未來能夠到來,在這天到來前,她將持續陪伴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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