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攝影報導

【攝影報導】台籍遠洋漁船涉人口販運 遭虐漁工:我覺得快要死了

記者 曾SY / 採訪報導

2019年一份NGO的調查報告,揭發多艘遠洋漁船上的外籍漁工遭不人道對待及剝削,包括被虐打、人口販運。已有家室、目前暫居在台灣一個庇護中心的菲律賓漁工Richard(化名),也曾面對相似的經歷,令他覺得「我快要死了」。

Richard因學識不多,自多年前踏入遠洋漁業,但路途上的經歷,令他生不如死。攝影 / 曾SY

自2011年起,Richard 開始於一艘中國籍遠洋漁船上工作,賺取約美金650元(台幣18,000元)月薪。憶述首次登船的情形,他說因海浪太大常感到不適,每天嘔吐多次,渡過數個星期才慢慢適應。

知識程度不高、但有兩名在學兒女的他,希望藉這筆收入,改善經濟條件與家人的生活狀況,擺脫菲律賓長期以來的貧窮影響。

亞洲發展銀行的數據顯示,菲律賓至2018年仍有約17%的人口,活於貧窮線以下;而在2011年,當地的人均收入僅得披索8,000元(約台幣4,600元),遠低於Richard當時的收入水平。

這可以解釋,為何他與很多印尼、菲律賓籍的漁工一樣,選擇離鄉背井,過著飄洋越海的捕魚生活,儘管對比已發展國家的人均收入,Richard的薪資依然相當低微。

輾轉下,Richard換到由台灣籍商人擁有的遠洋漁船上工作,以為這樣可以再提升待遇、改善工作環境。豈料這艘漁船,竟是他人生惡夢與慘痛經歷的開端。

受限於為期兩年的僱傭合約,他必須聽從船長指令,每次無間斷工作2028小時且不得休息;而每次出海就得花費一個月以上。「只能睡個小時,我覺得很有壓力,真的、真的很辛苦」,接受訪問時,Richard這樣訴說。

此外,因為捕魚海域偏遠,漁船上沒有行動網路或衛星訊號覆蓋。Richard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當感到孤單或悲傷時,他也無從與家人聯絡,長達數十天之久。「只有船長通過雷達,才知道我們位置在哪裡」,Richard無奈地說道。

調查報告:外籍漁工遭不人道對待

事實上,像Richard這樣被強迫勞動情況,在遠洋捕魚業中並非罕見,而是未被揭露。

台灣漁業署的數據顯示,截至20196月,來自印尼及菲律賓的遠洋漁工,分別有約21,100人及7,700;當中在海外獲僱而不受台灣《就業服務法》保障的,則分別佔約13,000 人及六千人。

非營利組織「綠色和平」(Green Peace)與「印尼勞工聯盟」(Serikat Buruh Migran Indonesia, SBMI),去年發表一份關於外籍漁工在台灣遠洋漁船的工作狀況與待遇調查報告,顯示眾多外籍漁工遭各種精神、肉體及工作上的不人道對待。

它們包括被主管禁止自由進出工作場域、手機及身分證明文件被沒收、通訊方式遭截斷、超長時間工作、提供骯髒或惡劣住所、肢體暴力、拖欠薪金及抵債工作。

報告也指出,僱主會拒絕向漁工提供必要、穩定的防護工具和用具,如救生衣、勞工手套及輔助收網工具等。

這些行為,是為了阻止漁工與家人及外界聯絡,不讓他們求救,並減省營運成本及提升利潤。但外籍漁工的心理健康與性命安全,卻被漠視。

有多年漁船作業經驗的Richard表示,自己需要與另外人,擠在一個不足六十平方呎的小房間內,十分狹窄。雖然房內裝有冷氣,但四處十分骯髒,令他感到不舒服。可是,他面對的困難,卻遠遠超乎想像。

沒有油壓工具或減重儀器協助,Richard需與同事用人力拉起千斤重的漁獲,手臂也因此變粗。攝影 / 曾SY

Richard說,船上人力很有限、沒有油壓輔助工具,船長要求他們以兩人一組,用手將海中漁獲撈起,每次可重達兩百公斤。但護具的供應並不穩定,當手套破損,他們需忍痛將漁網拉至甲板上,換來雙手堅厚的繭。

「這是你手臂那麼粗壯的原因嗎?」記者以英文問道。Richard一邊笑著、一邊回應「是啊」!

他回憶,有一次因為沒有手套,拉起魚網時「我的拇指指甲整片掉落,流血不止」。但船長説「一點點(傷)而已,繼續做,XXX(三字經)!」,不准他停下來休息。這句是他最深刻的中文,也是他「十指痛歸心」的一次傷害。

船艙失火 滑倒墜海 捕魚生活如與死神搏命

對於和死神搏命,不得不提Richard那些於死亡邊緣掙扎的經歷。

由於沒有提供救生衣及良好的防滑鞋,Richard和他的同事,多次在大風及巨浪中不慎跌入海中。除了被金屬、鋼索弄傷外,有一次他被魔鬼魚的尾巴刺中,說「真的很痛很痛」,但船長仍禁止負傷的他稍作休息。

缺乏充足及高素質的手套與護具,Richard經常受傷,包括手上長出厚厚的繭,還有覆蓋著淌過血的疤痕。攝影 / 曾SY

更讓Richard驚慌的是,某一次捕魚過程中,他的同事滑倒,眼睛撞到金屬的角落而受傷。然而,對方並非得到關懷與休息機會,而是主管以台語髒話,喝令他繼續作業,「他最後變失明了,再也看不到東西」。

又有一次,漁船的某處起火並迅速蔓延,他連忙打開充氣式救生艇,與同事跳進海中,再用水桶往船上淋水把火救熄。

外籍漁工被迫勞役 NGO歸納五大因素

拉起長褲,腳上可看見充滿了傷疤,這是Richard慘痛經歷的印記。攝影 / 曾SY

Richard這樣在海上工作的外籍漁工,為何被迫勞或身處險境?

NGO組織「綠色和平」,早前訪問有相關遭遇的外籍漁工,歸納出五個主因,包括原居住地貧困、漁業仲介欺詐、快速捕魚、海上轉載,以及法規漏洞存在等缺失。

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海上轉載所造成的問題。因為遠洋漁船一般透過其他船隻,補給燃油及生活必需品,同時將漁獲先運送回港,以在海上停留長達數月至數年。這個做法,可節省漁船往來時間,提升船東捕魚數量與成效,漁工卻長期無法回岸。

由於執法資源有限、法規難以執行,漁工在海上也孤立無援。外籍漁工為了生活,無奈下遭僱主船長施行暴力,被迫長時間、不間斷及過勞工作;而身分文件被扣起、活動被限制等,也讓他們失去求救的空間與希望。

至於海上生活環境與條件差,加上漁船在各海域隨處飄蕩,各國執法或監督部門若要對此作巡查及檢視,也只能淪為空談。種種因素,造就漁工的勞動環境危在旦夕。

遭台籍船長粗暴虐打 同事離奇死亡藏魚冰櫃 

回想起狹小的漁船休息室與同事身亡的事,Richard依然感到恐懼與悲痛。 攝影/曾SY

Richard表示,2019年仍在漁船工作時,某天發現同事倒臥在狹窄的休息室,毫無動靜,直到靠近後,驚覺對方已經氣絕身亡。

但船長置之不理,直至同事死去的第七天,「他們用簡單的衣服包裹他,再藏到一個漁獲用的冰箱裡」。當漁船經過澳洲時,他們將屍體放在岸上後,便隨即離去。

他指出,同事生前被拳打腳踢「是幾乎每天的事情」,頭部與頸部尤其恆常被擊打,Richard事後擔心自己成為下一位,腦中不斷盤旋「我是不是也快要死了」。

他感到恐懼,是因為當他做錯,或做一些不受喜愛的事情,台籍船長就會用魚鉤、堅硬的鞋襲擊他,偶爾則用拳頭毆打他的頸部,說:「幸好我躲開了很多次」。

他也透露,有數次遇上颱風時,船長為了增加漁獲數量,不顧船員性命安危開船到巨浪滔天的海域撈魚,強迫他們繼續作業。船長更說,「大風浪大魚才會上來,現在是時候作業了!」。

台籍遠洋漁船涉虐漁工的案件已移送高雄地檢署偵辦。身陷險境,過著被勞役的生活,為何仍選擇留下?Richard表示,隨著年齡增長,「擔心找不到工作,也不回不去家鄉。」而為了讓兒女繼續求學,「我需要為他們的未來堅持」,雖然失去時間陪伴兒女成長,但Richard說:「不會感到後悔」。 

記者以英文問:「如果說,你是最偉大的父親,你認同嗎?」,他說「是的」。再問:「你有多愛他們?」,他回道「非常!」通過口譯者協助,Richard靦腆地以菲律賓語回答。

Richard脫離危險的過程,就像走不完的天梯一樣,讓他深陷苦難。攝影 / 曾SY

為防範像Richard這種狀況發生,其實許多從事捕漁業的國家如挪威、葡萄牙、英國等,已加入「國際勞工組織」,並簽署《第一八八號漁業工作公約》C188- Work in Fishing Convention)。

公約下,捕魚業者須符合相關規定,包括聘請十六歲以上的漁工、制定休息時間及船員名單、確保住宿、飲食環境及醫療獲取等,方能進行捕魚活動,而成員國可以截停或扣查疑似違反公約的船隻。

根據許多勞工權益關注組織的報告顯示,業界的違反情形仍嚴重,包括擁抱人權與民主價值,但無法簽署且尚未「國內法化」該公約的台灣。

2018年,台灣漁船「福甡11號」因救生圈破損、船錨無法正常操作、沒有船員名單、無法提交船員與雇主的工作契約、船上食物不足、住宿、安全與衛生條件極差等,被南非政府扣查。

這起事件引起民間組織關注,要求台灣當局通過加入該公約及立法改善現況。而桃園市群眾服務協會移工庇護中心,則以提供法律援助與生活照顧,支援被剝削虐待的漁工,當中包括Richard

求診無門打119就醫  遭老闆誣陷蓄意逃脫

20205月初,Richard的漁船停靠台灣高雄市一個港口。當時他咳嗽不停、呼吸困難已持續一段時間,故希望儘速求診。但船長極力阻止,稱若他前往就醫,就會向高雄市政府的出入境部門檢舉,指控他逃跑。

去不掉的疤痕,忘不掉的過往,Richard現在想起在船上的日子,依然不禁落淚。攝影 / 曾SY

他的病情每況愈下,在5月初的某天,是他最接近「鬼門關」的一次。「我呼吸真的很困難,感覺自己快要斷氣,沒辦法呼吸」。為了保住性命、重遇家人,他因此撥打119緊急熱線,被救護車送醫救治。

Richard憶述,在船上作業時,只獲分發一件單薄風衣作禦寒。它被雨滴或海水沾溼時,船長卻為了節省燃料,不允許以熱力烘乾,「我經常覺得很冷」。

這種待遇以及船上其他狀況,讓他疑似患上支氣管炎旋毛蟲病,出現連續咳嗽、胸口不適、氣喘及疼痛等病徵。

擔心無法回家鄉,懼怕性命即將終結,Richard坦言當時做好心理準備,給家人撥通最後一通電話、表達最後一次關懷。

「親愛的女兒與兒子,請好好地對待你們的媽媽。請替我照顧你們的媽媽。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對不起Richard受訪這天,回想起那日的場景,擦拭著眼淚,墜入悲痛中。

獲救後的Richard,並非即時從苦難中逃脫。他返回高雄一個住宿處後,仲介人與船主向當地出入境政府單位通報Richard蓄意逃脫。Richard表示,他們這樣做,是希望把自己關起來,並「將真相掩蓋」。

Richard被執法人員帶走時,因為語言不通,一度以為台灣政府會針對他的案件展開調查,豈料他其實遭老闆誣陷。「我不是要逃走,我沒有,我只是去看醫生」,Richard 心有不甘地解釋。

後來,與在台朋友聯繫後,Richard獲轉介至桃園市群眾服務協會移工庇護中心協助,終於看見一絲希望。他的案子被列作人口販運,並獲准以受害者證人身份,等待出庭作供,期間可以就業。庇護中心也提供法律援助,替Richard介紹工作。

話筒與影像中的思念  Richard:盼早日回家

身在台灣,心在菲律賓,想念家人的Richard,每天晚上會給家人通視訊電話。攝影 / 曾SY

「原本到遠洋漁船上工作,改善家人生活狀況,我不會後悔。但自登上大旺號後,我覺得很後悔。」對Richard而言,家人是他的一切;老婆與兒女,是他在高壓力、高風險、不人道對待的漁業生活中,堅持下去的主要因素。他也說,子女理解自己越洋工作的初衷,但自己卻總會想念他們。

受訪這一晚,Richard帶記者參觀他「在台灣的家」。庇護中心的多人房裡,他亮起手機、打開通訊軟體,以視訊方式,與身在菲律賓一處鄉村地區的家人聊天,一解千里外的思念。

透過手機螢幕,用菲律賓話溫馨地聊天,一張張的臉孔露出真摯的笑容,柔和的笑聲不斷,一家四口的父女、父子及夫妻關係,似乎未曾因Richard身處異地而斷開。

被問到若作為爸爸及丈夫的Richard,當年在漁船上不幸撒手人寰,他們會怎麼辦?女兒與妻子不約而同表示,「我們會很傷心,我們會不知道生活要怎麼過」。而他們說給Richard最後的話,可能會是「請照顧好自己,請記得回來」

Richard這樣慘痛、不人道的人口販運個案,事實上無時無刻在世界某個角落發生。

各國包含台灣在內的政府與非營利組織,近年已著手研究如何通過政策與人權教育,提升民眾對人權及勞工剝削問題的認知與觀念,並致力消除人口販賣、勞役等違反人權的問題。

20208月,台灣監察院的「國家人權委員會」正式成立。台灣總統蔡英文當時表示,她期盼國家人權委員會在「監督」職能上,進一步達到「人權促進與保障」的層次,讓人權機制更成熟化,並深化社會的人權觀念。

台灣監察院院長陳菊近日也指出,政府應落實漁船上的勞檢、提高漁船資訊透明度,以避免強迫勞動及人口販運等事件再生。

目前能在台灣安穩工作的Richard呼籲,如不想體會痛苦生活,就不要嘗試在漁船上工作。他現在最盼望的,是人口販運案盡快結束,早日回到家鄉與家人團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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