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王孜筠、陳美澐、何晉岑/採訪報導
過往大眾認為醫療化生產為保全產家與胎兒生命的方針,於是將身體自主權交由醫師,但過度的醫療介入,易忽略產婦分娩時的內心狀態。因此部分人士回歸探究生產的本質,「溫柔生產」、「順勢生產」等生育管道應運而生,強調以自然的方式迎接新生兒誕生,使孕婦的生產之路備受呵護。然而溫柔生產需要周全諮詢,相比典型生產方式略顯昂貴,如何權衡找出最適合的生產模式,成為產家面臨的新課題。
醫療與人性的權衡 溫柔生產面面觀
近年來婦女權利逐漸進入世人視野,除了2002年制定的性別平等法保障孕婦就業權利,重視孕婦的「心理需求」亦是關鍵。許多婦女臨盆前需面臨灌腸、架設胎心音監測器、打點滴等醫療性的準備工作,種種被視為病人的行徑,使孕婦深感不適卻無從反映。
部分醫師為避免撕裂傷,產程中在陰道口下剪開三公分,聲稱會利於胎兒迅速滑出產道。生育改革行動聯盟理事長諶淑婷指出,台灣有九成的孕婦執行會陰切開術,數量高於其他國家,然而其必要性備受質疑。婦產科醫師楊育絜表示,會陰如同子宮頸具延展性,若給予足夠的時間,同樣可以變薄使嬰兒慢慢滑出,不需要施以過多外力干預。
「過度的醫療介入反而造成危險。」楊育絜說,真正的安全很大一部分不來自於監控,而是來自於信任,他鼓勵孕婦聆聽身體傳遞的訊號,溫柔生產正是奠基於此,開創產家自我賦權的新道路。
「如果卡在產道卡很久,沒有醫療介入,媽媽和小朋友是很危險的。」婦產科護理師辜惠萍雖然認同溫柔生產的理念,卻也指出生產中的潛在風險。即便產加要求採取溫柔生產,她鼓勵孕婦於具備完善設備的醫院或診所中進行,降低感染風險,也能在人性化與醫療化之間取得平衡。
辜惠萍認為現今醫療模式與過往制式醫療已不盡相同,一般生產除非有難產等突發狀況發生,否則不會過多介入。加上現在的接生院所逐漸往人性化、個別化之路邁進,會注重媽媽的感受,制定生產計畫書,是否剪會陰、檢查開指、灌腸等交由孕婦決定。辜惠萍總結,醫療介入的程度因人而異,適時醫療輔助反而能減少孕婦產後的影響。
初來乍到必經之痛?延遲剪臍新方案
一般醫院認為延遲斷臍的胎兒黃疸指數較高,且希望所有流程快速準確完成,因此當胎兒呱呱墜地,便立即剪去臍帶。但高嘉黛表示,新生兒出生以後,胎盤仍持續輸送血液給寶寶,一旦截斷出口,便阻絕氧氣之運送管道,胎兒必須迅速開啟肺部功能——大哭,從而衍生打新生兒屁股的迷思,此舉亦容易導致慢性出血狀況發生。
因此,高嘉黛建議,胎兒出生的第一站就是媽媽身上,使臍帶的脈動供應血液、氧氣給胎兒,等臍帶脈動漸漸停止後,胎盤隨之自然剝落,胎兒的呼吸、血管脈動以及心臟等器官會逐步完善。
「我們主要是怕感染。」辜惠萍解釋自己所在的婦產科未實行延遲剪臍帶的原因。由於臍帶前側是無菌區,若剪臍前後受到感染,恐怕產生風險。因此採折衷方案,不採取延遲剪臍,胎兒出生後,規定第一次剪臍由專業醫生負責,第二刀再交由陪產伴侶,辜惠萍強調,一且考量以產婦及胎兒的健康安全為優先。
新舊觀念過渡 大眾支持成關鍵
「對我來說,孩子能平安出生,就是最溫柔的方式。」何小姐對著孩子童年照片比劃,選擇自然產的她,歷經耗時拉鋸戰,平安生下兒女。何小姐回憶,當時未曾聽聞溫柔生產,跟隨醫生指示亦步亦趨,曾多次抽血、驗尿,在臨盆前夕綁上胎心音監測器,寸步難行,一切目的皆為腹中胎兒的健康。
親身體會自然產與剖腹產洗禮的王小姐則表示:「在婦產科有護士小姐管很安心,你的任務就是休息。」溫柔的定義因人而異,一旦選擇的方式受到尊重、同理,或許對每位產家而言便是一種溫柔。
「我是週休一日的職業婦女,直到生產前一天,依然跟著幼兒園學童蹦蹦跳跳。」何小姐風趣的說,但是正因如此,溫柔生產繁複的前置作業對她而言窒礙難行。何小姐評估自身狀況後坦言,溫柔生產富有生命意義,然而受限於時空背景,資訊接收不易,加上每日為工作奔波,難以挪出時間洽詢專業人士,最終,她認為在醫療化的環境迎接新生命,內心狀況較穩定踏實。
致力推廣溫柔生產的楊育絜解釋,民眾對溫柔生產的認知度不均,不全然是社經地位的差別,而是國家資源分配的落差。楊育絜表示,中南部地區的人民所得到的國家資源比較少,間接影響接收資訊的程度,「這是很現實的,首都在台北造成的結果」,楊育絜坦言。
即便短時間內無法大刀闊斧改變體制,楊育絜仍鼓勵產家「多做功課」培養對生產的想法。以自身生產經驗為例,決定採取溫柔生產方式迎接生命到來的她,深知自己的需求,信念明確,並有足夠的心理建設對應潛在風險,計劃與準備越是周詳,越是得以坦然面對已知或未知事物。
諶淑婷認為目前溫柔生產的普及處於過度階段,任何權利的爭取,大多是由高社經地位人士為出發點向外拓展,社會的支持度是溫柔生產普及的關鍵。另一方面,諶淑婷呼籲提供生產服務的單位,包含醫療院所及衛福部,意識到這是全體產婦面臨的議題,進而全面化推廣,「所有人都該獲得合理的照顧。」諶淑婷堅定地陳述理念,而這也是身為政策倡議組織理事長的她,多年來鍥而不捨奔走各方的原因。
因人而異 適合自己即是溫柔
高嘉黛不諱指出現實面考量,溫柔生產的費用約10到15萬不等,產家勢必衡量自身經濟狀況,並安排充裕諮詢時間再行動,「我們(醫師與產家)是雙向的選擇。」溫柔生產工作室會評估對方狀態,認為合適再簽約合作,高嘉黛強調,並沒有絕對的溫柔生產方式,鼓勵孕婦多面向徵詢意見,找尋適合自己與胎兒的模式進行,讓身體自主權操之在己,生產不再是制式化的流程,而是人生中無可取代的美好體驗。
醫師以外的另一種可能──助產師
當新生兒出生,第一雙接住他的手通常不是來自父母,而是身旁的協助者。一般而言,在女性生產的過程中,無法單靠自身的力量將孩子產出,往往需要借助專業人士的幫助。相較婦產科醫生,另一類提供孕婦生產服務的就是助產師,這個對現今多數人來說有些陌生的職業,追本溯源便是古代的「產婆」。
根據2020年台灣衛生福利部國民健康署統計資料顯示,當年16萬名新生兒中,只有150名為助產師接生,其餘為醫師負責,呈現0.09%對比99%的懸殊比例。壓倒性的差距表明,選擇由助產師接生並非社會主流,多數嬰兒仍然由醫師接生,但為何有一部分的母親依舊願意選擇此種接生方式?
高嘉黛表示,助產師希望寶寶的誕生過程在外力介入最少的狀況下進行,透過母體自然生產減少孕婦身上的醫療行為。她也提到,孕婦破水是生產的徵兆之一,通常醫師會在孕婦破水後便會幫其裝上各式醫療器材,甚至開始催生,透過嚴謹的醫療程序確保產婦安全。然而助產師會確認更多產兆,像是先確認子宮是否收縮、陰道是否有東西跑出、寶寶的胎動頻率等,再進行下一步。
辜惠萍也同意孕婦破水即醫療介入說法,然而她也說明傳統自然產確實有一定的生產流程,但是在確保產婦安全的前提下,細部過程還是保有孕婦自主的彈性,因此醫師視情況評估並不會強制介入生產。由於自然產的變數很大,沒有一種模式可以因應生產時的各種突發狀況,所以她認為生產過程中需要醫療適當的介入。
許多選擇由助產師服務的產婦,通常也會在家中生產。依據衛福部調查,2020年共有226名嬰兒出生於自宅,因為對孕婦來說處於熟悉的環境有利於生產時放鬆心情。高嘉黛的兩名孩子都是採用家中生產的方式,她認為在居住的地方生產很舒適,身邊環繞熟悉的家人,將生孩子這件事融入日常生活中,讓她覺得生產十分自在。
在家中生產是獨特的生命歷程,然而其中也帶有一定的危險,因此懷孕初期,甚至是備孕期間,便需要先行評估風險,將一切可控因素掌握清楚,這一切都有賴助產師協助。針對風險評估,高嘉黛有一套自己的標準,以她的經驗來說,產婦是否有內外科疾病或慢性病的病史、肝炎帶原,以及是否為高齡產婦,都會成為風險評估的要素之一,其中最重要的評估關鍵是該名產家是否具備陰道生產的經驗,以上這些條件皆會影響高嘉黛判斷生產風險高低,以利後續規劃。
此外,高嘉黛說明,助產師協助家中產子的產家擬定生產計劃時,會使用最彈性的手段綜觀全局,將最糟糕的狀況考慮進去。即是當產家無法依靠陰道生產的方式生下孩子,就必須倚賴後送醫院,送往醫院進行更進一步的醫療行為,這些步驟的規劃便是生產前應該計畫完善。
高嘉黛慎重的表示:「如果一切的情勢轉變,風險提高了,我們並不會排除醫療的協助。」高嘉黛不會一廂情願的否定醫療介入,而是審時度勢,該尋求醫療救援時絕不遲疑。她也提到助產師與醫院間的理想關係應該為正常狀況歸助產師,異常情勢歸醫院,由醫師接手無法順利陰道生產的個案。
自2014年起,衛福部推動「友善多元溫柔生產醫院試辦計畫」,於全台六間醫院試辦,號召助產師回歸醫院服務,透過助產師們將溫柔生產的概念帶入醫院,盡量減少不必要的借入。例如不剪會陰、不剃毛、不灌腸,但是過程中醫師仍會充分與助產人員共同評估情勢,及時給予醫療救助。
對於政府政策,選擇離開醫療體系的高嘉黛表示,計畫成效有待商榷,政令頒布後,困於助產專業人力的不足,醫院尋找院內領有助產師執照的護理師暫代職位,需要依靠後續培訓來補足缺口,人力短缺成為計畫的阻礙之一。
醫院助產人力吃緊,身經百戰的助產師們為何不願意回到醫院服務?高嘉黛自剖心路歷程,醫療人員在體系中容易被制度綑綁,藉由助產師的身分活躍於體制外,自主性相對來說更高,執行方式也更多樣化。即便助產師回歸醫療體系,仍會遇見與自身理念不同調的醫師,雙方在合作接生時,容易出現意見分歧的狀況,例如醫師與助產師對何時該醫療介入生產持有不同判斷標準。
針對醫護合作關係,辜惠萍表示:「如果是自己(院內)的護理人員,我覺得可以,但是外來的(護理人員)當然是不行。」她坦言推動醫師與助產師合作的橋梁仍是溝通,雙方需要相互理解彼此的步調,熟悉的護理人員可以減少磨合產生的成本。同時辜惠萍認為此制度的最終目的是提供孕婦一個更好的生產環境,只要是對產婦有所助益,她也樂觀其成。
不同產婦有不一樣的生產模式,沒有一個放諸四海皆準的模式,也沒有絕對完美的選擇,每個選項的背後都有需要承擔的風險,但是無論交由助產師或是醫師接生,都是一個母親、女性的權力。政府、助產所、醫院提供現代女性多樣的生產方式,各有利弊,該如何選擇最適合自己的方式,還要留待產婦本人審慎評估。
伴侶陪產新常態 勇敢承擔成為父親
在古代的說法中,君子有許多不該踏足的地方,除卻庖廚外,其中一個便是產房。細數東方過往的生產史,總是甚少看見丈夫的身影。產房的種種傳言,致使許多男性卻步,不敢親自參與孩子的出生。
在生產過程中,主角是母親與孩子,父親在產程中的角色時常被忽略,母親自孩子出生才成為母親;丈夫也是孩子出生後才成為父親,隨著社會對兩性角色的定義不再固守窠臼,男性陪產已不再是引人側目的行為,而是漸漸成為普遍的現象。
粉絲專頁「棠爸的育兒隨筆」經營者阮淩曾親自參與妻子生產的過程,見證孩子的出生。這樣的經歷不只讓他得到新生命誕生的感動,更獲得新的體悟。阮淩曾在「好孕工作室」粉專中寫道:「我不用全然地交出我自己,也能夠保有一些自己的小小的需要,然後也能夠在暴風雨來臨前,啜飲一絲絲的寧靜。」
在與妻子一起迎接生命前,他先享用一杯咖啡,穩固緊張的心境,再緒力幫助妻子,當孩子降生於世,他發現社會強加男性身上的堅強在逐漸剝離,透過參與一場生產,他重新理解脆弱與先照顧好自己不會被責難。女性生產不僅創造新生命,也重塑孩子父親的靈魂。
另一半陪產後的轉變,同樣具有丈夫陪產經驗的楊育絜提及,協助產家進行溫柔生產時,自己也是透過相同的理念規劃生產方式。作為整場生產的主角,更能夠感受到另一半陪產前後心境上的轉變。丈夫曾向她坦白,直到孕期的最後,對於妻子懷孕這件事仍然不具實感,父親人格的形成,要直到親眼見證孩子的出世。
陪產是家長期待孩子的方式之一,但是凡事過猶不及,都不是最佳狀態。對於熱情投入陪產的丈夫,高嘉黛提醒一切生產方式及還是要以孕婦本人為主,有些伴侶過度介入產程使好意變成負擔因而造成反效果。
在伴侶的責任與在乎不只體現在生產期間,整個孕期的支持同樣不可或缺。高嘉黛建議,伴侶作為產婦的支持者,不應只是單純站在一旁加油打氣,而是要實實在在成為心靈層面的支柱,當產婦希望決定生產方式或生產地點時,另一半需要理解並支持,不要讓產婦孤軍奮戰。甚至支援生產過程中的各種後援任務,如幫忙抵擋來自親友的意見,成為名符其實的「神隊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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