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陳明遠、蔡捷伃、辛恩／採訪報導
今年農曆年假過後，急診室超載，赤裸揭開醫療現況長期屬於高張力、高工時的環境，部分急診醫生早已急流勇退，轉往較為輕鬆的醫美診所，護理人員也不堪低薪與高壓，逐漸退場，醫院也為了關床率，無法開放多餘病床給急診室病患，待床人數只增不減。急診亂象凸顯醫療政策無法幫助長久以來的體系漏洞。
揭祕辛酸 急診室出走潮
每當長假來臨，歡愉的氛圍中伴隨著不少醫護人員的辛酸，尤以今年春節為重，流感病毒肆虐，諾羅病毒持續延燒，導致台灣各大醫院急診室人滿為患，萬芳醫院急診醫學科主治醫師陳亮甫直言，他一天工作12小時，全程都必須在看診區待命。他解釋，急診區其實只是病人的一站，若病況較輕，僅需拿感冒藥，可以直接開立處方；若診斷較為複雜，可能就需要安排住院治療。
根據台灣急診醫學會的資料顯示，2024年全台擁有急診專科執照的在職醫生中，超過二成不在急診科任職。陳亮甫坦言「這陣子真的是比較累」，並提到在醫院工作很難預期今天會是糟糕的一天，還是一帆風順，再加上外面的醫美產業的吸引力又很強，大家寧願從事可以準時上下班的醫美業，或自行開診所。他指出，急診醫學本身就是為不可知的未來做準備，處理突然湧生的大量醫療需求。首先會確保自己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對每位病患進行輕重症分類，但這也要透過日積月累的訓練。
老化人口 病床黑洞
談到近期急診室壅塞現象，新光吳火獅紀念醫院行政副院長洪子仁進一步剖析，像諾羅病毒這類感染性病況，病患只需要拿藥就可以離開，待在急診室的時間相對短暫。然而，受到人口老化的影響，部分長者罹患慢性病，經醫師評估後需接受數日抗生素治療並住院，又因為護理人力長期不足，造成病床無法全面開啟，導致有住院需求的患者只能滯留急診室外，苦苦等待床位釋出。
從國家發展委員會提供的《中華民國人口推估》可瞥見，台灣目前正式步入超高齡社會，2030年的人口老化速度甚至攀升到24.2％，醫療現場首當其衝。洪子仁指出，今年底台灣六十五歲以上長者的人數將占比20％，老年人口將達到480萬人，勢必帶動慢性病患者人數攀升，進而推高住院與長期照護的需求。他進一步指出，如果長者前去就診的醫療機構，病床供給反向再減少，需求跟供給的缺口自然就擴大，落下急診室壅塞的病根。他也認為，醫院床位調度也是棘手的問題之一，從內部管理來看，醫院通常會保留30％的病床供急診需要住院的病人使用，但如果有院所僅只有10％左右，就代表院方的醫務管理需要做調整。
待床人數遽增 醫界盼資訊流通
儘管政府長期致力於建構完善的醫療體系，但在實際運作中，仍存在一些猶如未爆彈的結構性問題。洪子仁提到，30年來，健保制度讓台灣人有高度自由的就醫選擇權，民眾習慣不管大病或小病，都直接先往大型醫院就診。他接著提到，其實台灣有急診室的醫院大約是400家，可是真正壅塞的醫院集中在20幾家醫學中心跟大型區域醫院，其中具有爆滿問題的院所，每一家的待床人數為30位左右，可是其餘的地區醫院僅只有一至二位，並非是床位不夠，而是民眾堅持擠在大醫院，造成醫院急診人滿為患。
為解決壅塞的醫療現場，衛福部三月初啟動三大應變措施，包含強化院內病床調度機制、特殊病床彈性調整為一般病床收治、加強區域醫院聯防及落實醫療分流機制。針對應變措施之一的「特殊病床彈性調整為一般病床收治」，洪子仁表示，政府現在鼓勵醫院將安寧病房，或使用率較低的病房可以調度給急診來待床，排除現今護理人力的量能嚴重不足的問題，即使病患有護理師幫忙，也要有醫師陪同協助，但醫師平日照顧內科系的病人，早已耗盡能量，無法無限度的收病人，尤其是牽涉到醫療品質與病人安全，「這樣的作法當然是要試圖解決急診壅塞，但是我認為這個解方本身，效果仍十分有限，可謂『治標不治本』。」
另外，為提升醫療品質與病人安全，醫院長久下來累積的資訊成關鍵，現今醫療現場卻面臨診斷時，無法順暢地進行資訊檢索的窘境「調度一張病床必須從南部打電話問到北部，很多時間就浪費在這上面。」陳亮甫說明，院際調度並非想像中容易，因官方未設置專屬平台進行協助，導致醫護人員需自行尋求解方。楊卉庭更指出，曾發現社區公衛與地方醫院在執行相同的醫療事項。她呼籲，在時間寶貴的醫療現場，需要更有效的系統協助。
陳亮甫提到，如果病患在急診室若有轉院需求，需依靠護理人員大量用電話溝通，十分浪費時間，他表示，不少現場醫護人員希望能夠開發一個平台，用以提供全台各家醫院的醫療資訊，包括急診空床、住院空床等，盼透過架設平台來減少聯絡區域內其他醫院的時間，減輕醫護人員的負擔之外，也減少病患等候治療的時間。
護理量能告急 低薪過勞迫離
長久以來，台灣醫療體系存在結構性問題，醫護人員付出的勞動成本，與實際所得有高度落差，政府在高舉健保永續大旗同時，背後乘載著無數護理人員不為人知的辛酸。台灣護師醫療產業工會會員楊卉庭坦言，護理人力流失嚴重，其實是日積月累而來的崩盤，她解釋，現今留在急診室的護理師大多分為二種，一種為年輕護理師，可能才來三個月左右，另外一種較為資深的護理師，年資多為20幾年，中間年資的護理師「全部不見」，才會導致醫療現場失控。
護理人力不足的病根，肇因現今急診室，並沒有「三班護病比」規範白班、小夜、大夜三班護理師所能照護的病患數量上限，造成護理師工作負擔超載。對此，衛福部研議擬「急診三班護病比」，規畫醫院達標獎勵，期許減緩護理師超時工作問題。不過，楊卉庭直呼，若未強制執行，該標準恐形同虛設。「三班護病比入法，對護理人員也是一種保障。」她認為，若有法律進行保障，護理人員的權益才會真正受到重視，對於不遵守規定的醫院處以罰則，方能達到實際約束作用。
一般人認為從事醫療產業的薪資都頗為優渥，但現實情況卻不盡理想。衛福部今年三月初公開護理人員平均薪資，依年資而有不同分級，介於6至8萬間，卻遭批與實際情況產生落差，引發基層人員不滿。「薪水如果純白天班然後沒有加一些加給的話，大概是4萬2000元左右。」楊卉庭認為，資料中描述的6萬多元並非一般底薪，而是加上其他津貼算出來的結果。舉勞動部資料而言，該數據僅採計經常性薪資（如本薪、專業加給等），非經常性薪資（如夜班津貼、防疫獎金等）並無列入計算，因此產生數據上的不同。
針對護理人員過勞問題，除了未取得相對應的薪資條件之外，還有人力長期缺口。為此，衛福部擬定開放資深移工及僑外生擔任「外籍中階護佐」，希望藉此填補醫院護理人力。奇美醫院護理部部長馬淑清認為，該策略的出發點本身立意良善，台灣目前急性醫療機構若能增加輔助人力，對於醫療現場有益無害，但此對策並非直接解決護理基層困境的解方。
他國人士無法補足基層護理人員的不足，懷著護理志向的男同學也擔心，役畢後無法與醫療現場接軌。對此，護理基層護理師公會全聯會呼籲，應推動「男護理師醫院服役」。馬淑清指出，以替代役男來說，無法補足護理人力缺口，因為台灣護理師94％都是女性，男性僅約5％。楊卉庭則提到，應該要先界定役男是否已取得護理師執照，相較於外籍中階護佐已通過台灣的看護制度訓練，替代看護可以執行病患照護，護理師身分仍具有無法被取代的特質，「不然我們幹嘛要有護理的專業知識，任何人都可以當護理師了對吧？」
「如果醫院沒有足夠力量，台灣的護理專業人才真的會流失。」馬淑清感嘆，醫療工作是非常有價值且神聖的職業，健保沒有給予相對應回報，大環境不積極改善，若持續惡性循環下去，國人健康將無人守護，被低估的醫療價值該如何重拾尊嚴，醫護人員權利怎麼獲得保障，成為各界需覺醒的問題。
健保點值縮水 醫療現場難保障？
目前國內各級醫院的醫護人員薪資，大多仰賴健保每年分配的預算總和支付，但健保給予醫院的預算中，需要支撐院內所有的醫療行為，包括醫師診察費、護理師照護費、藥品與醫療器材損耗等相關費用。台大醫院工會祕書長邱宇弘表示，每個醫院都需要將所得預算分配給每個健保有給付的項目，因此分配到醫護人員薪資的比例，與健保費率調漲或醫院所得預算增加並無直接關聯。
健保預算分配到各家醫院的方式，是藉由醫院自行申報醫療行為，再進行點數總合。立法院社會福利及衛生環境委員會立委陳菁徽說明，健保署會依據每一個醫療機構自行申報的醫療行為分發點數，最後總額平均下來就會是該機構的酬勞。然而，在審核過程中，健保署會刪減部分非必要醫療行為所需的點數，因此醫院實際獲得的預算會比申報金額低，但點數總和不變，導致原本應該是一點與1元新台幣等值的健保點數，實際變成一點約0.9元新台幣上下。
健保點值縮水，醫院分配給醫護所施行的醫療行為的點數也不多，陳菁徽解釋，以一般病床單日的護理費為例，一日所需的護理費在650點到790點不等，如果換算成實際能夠領到的報酬，又會比實際點數還低許多，加上護理師單日工時大約在8到12小時的高工時之下，時薪甚至會低於一般服務業。邱宇弘也透露，以比較醫院投資經營的角度來說，獲得預算大多會轉到下一筆投資去做開發，實際上並沒有提升基層醫護人員的薪資待遇，「就算健保的收入大增，其實也不等於醫療人員的薪水會提高，因為最後是取決於醫院雇主本身」。
醫院方能拿到的健保預算不足以保障醫護薪資，另一方面健保長久以來的黑洞也讓健保署規畫提高保費。陳菁徽表示，目前健保的現狀除了政府擬提高保費來減緩健保虧損外，政府仍須編列更多預算在醫療資源與健保，藉以補足醫院分配給其他醫療行為的花費，才會有更多的餘裕支撐醫護人員薪資。她呼籲，幫助民眾維持身體健康、提醒接種疫苗等家庭醫生的醫療服務也需要進行收費，提高家庭醫生的酬勞以增加家醫科人數，間接推動分級醫療。
健保邁入30周年，許多規則依然有進步的空間，在未成熟的制度下，醫護人員權利缺乏保障，形成醫療體系崩塌的最後一根稻草。在提倡健保永續的同時，期盼醫療現場能得到相對應的保障，替社會共同編織出完善的醫療安全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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