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張云朗、陳品安／採訪報導
全民健保看似普及，但偏鄉居民看病仍是一場遙遠的旅程。在台灣，大城市居民可以在半小時內抵達大型醫院，然而在鄉間或離島，診所之間的距離動輒數十公里。對當地居民而言，看診往往意味著漫長奔波與精力耗損，這份「全民健保」的承諾，在偏鄉成為遙不可及的奢望。
台灣偏鄉醫療 資源長期不足
根據2023年衛福部醫事管理系統的統計，台灣平均每萬人有23.1位西醫師照顧，但部分鄉鎮區域，如台東縣大武鄉、成功鎮及新竹縣竹東鎮等地，每萬人醫師數低於10人。醫療人力集中於六都，使偏遠地區出現長期人力落差。
從衛生福利部國民健康署的統計資料可以看到，全台368個鄉鎮市區僅有374家衛生所，且在2023年的統計中，有54所無專任醫師駐診，若突發緊急狀況，偏鄉衛生所僅能依靠護理人員或遠距醫療應急，救援能力有限。此外，根據立法院全球資訊網顯示花蓮、台東與屏東等地的新生兒與嬰兒死亡率長期居高不下。重度急救醫院全區僅兩家，提供24小時小兒科醫師駐診的醫院也僅三家。
面對這樣的醫療落差，長期投身偏鄉醫療的新北市貢寮區樂文診所醫師章殷超直言，「這不僅僅是數字上的懸殊，更是一條條生命之間的距離。」當都市的醫院仍在煩惱候診時間過長時，偏鄉的居民卻可能為了一次看診必須耗上一整天。對許多長者而言，有人凌晨出發，只為趕上鎮上唯一一班開往市區的公車；有人拖著病體等待醫師每月一次的巡迴義診。時間在這些等待中被拉得極長，病情卻往往在拖延中惡化。
像這樣醫療資源的缺口，也連帶影響到當地居民的健康。章殷超提起在新北市貢寮、福隆一帶的長者去看一次病需要舟車勞頓。如此的情況下，看醫生不是日常，而是一場必須精打細算的行程。當醫療成為奢侈的選項，健康便不再是普遍的權利，而是一種地理位置的特權。在花東、南投等地，因為看病的不便利性導致大多居民習慣「能忍就忍」，直到病況惡化才就醫，例如糖尿病患者延誤治療，導致截肢；心血管疾病因無法及時送醫，錯失黃金搶救時間，憾事噩耗頻傳。
花蓮慈濟醫院資深醫師王咏璇強調，偏鄉醫療不平等，不僅是人力不足的問題，更牽涉到資源配置、基層醫療體系與長期公共政策缺口。雖然政府推動過「巡迴醫療」、「遠距醫療」等計畫，但多數仍以短期、片段的補縫式為主。她認為，這個困境本身，不只是偏鄉的問題，而是整個社會對「健康平權」的落實。
理性面對偏鄉醫療服務
章殷超直言，「偏鄉醫療最缺的不是硬體，而是『態度』！」 醫療在偏鄉背後的成本太高昂及複雜，醫療的需求是長期且複雜的網絡、政策形成需要花費時間。不僅是缺醫生的問題，而是涉及到結構上面一整個醫療系統和資源條件，他強調，對居住在偏遠地區的居民來說，這個情形絕非一天兩天能解決，而是需要長時間花心思的不斷投入，多年來投身偏鄉醫療的他從自己在貢寮、卯澳一帶服務的經驗中，提出當前的困境有兩個面向。
首先，醫療缺乏延續性。大多的善心團體，雖然志工會訪視但定期關注的頻率卻不高，如果是長期臥床的長輩，三到四個月關懷一次，絕對不足以改善他們的病情。換言之，短期服務的核心偏向社會關懷，卻遺漏了最核心的醫療延續性這塊不見了。其次，多數的服務活動會流於一種「體驗」的導向。慈濟或是公益團體確實規律性舉辦義診，但義診完，效果十分有限。舉辦方招募更多人力參加並了解問題，據章殷超觀察，恐怕會打著服務的名義去體驗當地，能留下的實質效益卻不多，而且結束以後的那陣子，偏鄉的長輩會有強烈的失落感。
面對目前的處境，章殷超建議，「每個有意投入的醫生可以認養一個服務對象，長期規律的追蹤獨立個案。」透過一對一的醫病關係，醫生能有效率且負擔較小的服務偏鄉的長者。若此模式能被採納為政策，將成為解鎖偏鄉醫療困境的關鍵第一步。
他深信，活動必須存在連續性，才能發展出實質的東西，這是張殷超從自己大學時期加入社團到出社會多年的觀察中，慢慢探索出的答案，感受到善，最後成為傳達善的人，倘若社會真的能夠做到這樣，好的循環才能夠算是真正的開始。
守護貢寮30載 章殷超實踐在地家庭醫學
「媽媽年紀也有了，我今天先讓他吃抗生素，明天家屬有兩個選擇⋯」「好，我們了解了，明天回去一趟。」當年邁的長者身體突然有問題，章殷超立馬請看護聯繫家屬，接起電話的他，細心且嚴謹的把情況說明一遍，並且提出最適合的解決方案。「回家」對都市人來說就是坐上高鐵休息一下，再次起身走出月台就是熟悉的家味，但在雙溪、貢寮、福隆一帶，需要翻山越嶺，開過無數蜿蜒的山路，才回到老家，和長輩見上一面。那裡山海一線，景色固然美，但也荒蕪，是遊客週末假期熱愛踏入的觀光區，也是遊子平時不常回去的故鄉。
章殷超在當地人心裡，是避風港一樣的存在。在台大醫學系畢業後，他和大多的醫學生分道揚鑣，不是選擇到家裡附近的診所就業，也沒有留在大醫院服務，他主動申請回到大學時期實習過的新北市貢寮區衛生所，擔任主任醫師，投身家庭醫學科，駐診幾年後，創立現在的樂文診所。
在他的診所裡，除了充滿長輩生活中的醫療用物資，還有一個容易被忽略的小角落，在那個櫃子裡，滿滿都是東南亞風情的食品與日用品，因為他理解照顧長輩有多麼不容易。在市區，轉角就是便利商店，這是偏鄉地區所沒有的，他起而動念和新北地方創生團隊合作，開設新台客小舖，讓陪伴長輩看診的外籍看護可以購買生活用品，或故鄉的在地美食，這種以人為本的態度，讓外籍看護的心中有熟悉的慰藉感，讓他們知道並沒有被遺忘，而這份溫暖，也使得醫療方面的溝通上，多了一份熟悉感。
「『尊重』每個人原本生活的方式，醫療只是照顧的手段」，章殷超坦然地的說出一套自己的見解。外界談到偏鄉醫療問題，到最後都以政府的無效率、補助計劃流於形式收場，他也提起居家醫療並非獨有的手段。多年前，不少機構出現這項計劃，但真正對當地居民有實質幫助的不到兩成，多數的機構縱使最初以愛出發，看似提出像樣的政策，實則只為吸引外界投入資金而得到高度的社會肯定，但當蜿蜒的山路擺在眼前、計畫的難實施性高，不知不覺的往後退一步，章殷超十年如一日，緊握手中的方向盤，真正走進居民的家中拜訪，無時無刻都在傳遞衛教資訊，護理師的隨身筆記本裡，密密麻麻的寫滿長輩的血壓數據和聯絡資訊。
平均一週居家醫療兩次，章殷超開著自己的轎車，一戶一戶的拜訪當天需要看診的長輩，居家醫療的那天平拜訪七八戶，一戶人家不只是幫單一個長輩看病，而是幾乎一家子的健康問題，都由他負責照料，甚至在看診的途中，護理師突然接看護的電話，會在當天的最後，繞路到那位長輩的家替他解決當前的問題。在新北市最東邊的貢寮，面積差不多100平方公里，人口數1萬5000人，當地平均年齡是七十歲，一天居家醫療的看診下來，甚至連續三個是高齡九十五歲以上的長輩，長輩最迫切需的無非就是健康，但在這樣人口老化，沒有年輕人的區域，最缺的卻是醫療機構。對長輩來說，最常見的身體問題是慢性病，而慢性病的治療最需要的就是長時間規律的服藥抑制，也就是說他們必須規律的去診所拿新的藥物，章殷超心疼長輩舟車勞頓，不只一個月規律幾天的親自到府，還從台北市請計程車司機，幫忙送藥、接長輩到診所看病，和運將的配合，不知不覺25年了，司機一趟車資2400元，再加上自己的油錢，沒有任何補助，他全程自掏腰包，掏的是那顆對偏鄉醫療始終如一的心。「手腳深入土地人間，眼光懷抱烏托邦。」章殷超的選擇是貢寮區最穩的底氣。
人在面對病痛，不光是努力就能見效，面對摯親情況惡化的時候，濃烈的挫敗感和心疼浮上心頭，但這時候家屬能做的只剩下陪伴。當生命快要走到最後，家屬要選擇強求的延續，還是坦然接受？在城市就已很多困難需要克服，更何況是在醫療能量嚴重不足的地區。章殷超提出，如果要選擇以不自然的方式維生，那家屬都一定要事先嘗試使用鼻胃管，替爸爸決定，這份痛苦是否能夠承受？這個舉動是大醫院裡大多人強調效率的同時，無法做到對每個生命本體的尊重。
每個人都需要醫療，但不是每天都需要，在章殷超的觀念裡，以人為本的醫療，必須包括三個面向：「醫生、家屬、病患」，能夠三者兼得的平衡才是好的醫病關係。大城市常常因為注重效率，所以醫療是單一取向，而非來回的關係，在大醫院工作的那幾年，章殷超都會在醫院召開小小的家庭會議，但他觀察後發現家屬說出來的東西，是他們想呈現給醫生的，並非全貌；而如今回到貢寮投身偏鄉醫療，親自踏入長輩的家裡，眼見為憑，所有的問題毫無保留的呈現在眼前，醫師也能更直接的協助家屬，對症下藥。
青年志工加入 讓醫從教育開始
「想幫助別人之前，先學會照顧自己。」北區青年醫療志工創辦人陳盈如笑著說。她發現許多年輕人對基本醫療知識很陌生，加上發現偏鄉醫療資源長期不足，她決定有所行動。在2019年她創立了北區青年醫療志工團，其宗旨是：「歡迎年輕人加入志工行列，學習專業知識、走入偏鄉。」她定期舉辦醫療活動，教同學量血壓、辨識常見病症，並逐步把這份知識延伸到偏鄉社區。她相信，先學會照顧自己之後才能真正幫助別人。
在她的帶領下，團隊固定舉辦活動普及醫療知識，深入偏鄉，長期配合到三芝、貢寮、雙溪義診幫助長輩做基本檢查、推廣衛教知識。每次下鄉，他們看到行動帶來的意義：長者安心量完血壓的微笑、爺爺奶奶在公車站前等待他們到來的身影，與每一次道別不捨的神情。對陳盈如來說，這份工作既是挑戰，也是使命。
在一次下鄉的經驗中，陳盈如分享，團隊裡有一位學弟會說台語，當他與偏鄉的爺爺奶奶相處時，老人家覺得格外親切，就像孫子在身邊。離開時他們對學弟說，「你可以再跟我說一些話嗎？我已經一個月都沒有跟別人說話了。」這一刻讓她印象深刻，那次之後，陳盈如更加確信，醫療的本質，從來不是遙遠的專業，而是最貼近人心的關懷。同樣是活動成員的課務長黃媺璇，在一次社團活動中加入青年醫療志工團，發現自己原來有把愛傳到遠方的能力，作為非醫療背景的她，觀察到其實長輩不太懂得適時的運動舒展自己的身心，自己剛好有運動的習慣，所以就和團隊討論，決定充當體育老師的角色。經過幾次下鄉的經驗以後，她和個案有了像自己爺爺奶奶般的親切感，幫其中一個爺爺做幸運香囊，沒想到在他準備好下一次見面要拿給其中一個爺爺的時候，已經沒有機會了。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消逝帶來的人類的渺小，同時也感受到偏遠地區因為醫療資源不足而缺乏急診系統的嚴重性。她未來會繼續堅持做對的事，將溫暖傳遞到另一端，更希望總有一天「定期義診」可以推回自己的家鄉台中，變得更為普遍。
偏鄉需要的並不只是醫師，而是「願意傾聽的人」。有些長輩因身體退化而封閉自己，志工們陪著他們聊天、測血壓、提醒用藥，這些看似簡單的小事，卻在無形中建立信任，也讓醫療成為一種有溫度的陪伴。隨著團隊逐漸成長，北區青年醫療志工的腳步從花蓮台東一路延伸到中南部山區，而陳盈如始終相信，只要有更多人願意踏出那一步，醫療資源的邊界就會慢慢被打開。這個團隊中有醫學生、護理系學生、也有非相關科系卻對醫療有熱忱的青年，不同背景的人在偏鄉相遇，他們共同擁有的，是一顆炙熱善良的心。
目前在國泰醫院任職的醫師黃馨樂也長期投入偏鄉醫療服務，除了醫院的高壓工作，她仍抽出時間投身志工前線，做善事一直是她選擇醫療領域的其中一個想法，對她來說，「義診」反而是忙碌工作下的動力來源，每一次走入偏鄉，那份被需要的感覺，帶給她滿滿的成就感，在慈濟醫院服務的資深醫師王咏璇同樣投身前線，大學時期的他因緣際會下加入了慈濟活動而起念，希望替社會做些什麼，多年來不改初心，持續傳遞善能量，而他們的溫暖也驗證了她說的那句，「社會的善能量需要不斷被傳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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