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謝慶怡、張明揚、楊仕光／採訪報導
在台灣，玉蘭花的香氣是許多人的生活記憶。它出現在街角、車窗邊、寺廟口，以簡單的鐵絲串起，曾是庶民勤勞、節儉的象徵。然而，對屏東高樹一位種植玉蘭花20多年的農民張希仁來說，這股香氣如今卻帶著苦澀。
「這是少數今天去採、馬上就有錢的作物。」張希仁回憶早年投身此行的原因。玉蘭花過去被視為穩定收入來源，農民每日清晨採收、下午出貨，晚上就能換現金，但這樣的穩定早已崩解。疫情後市場需求驟降，銷量從一天上百斤跌到僅剩30斤，且收購制度依舊被動，由中盤商決定「今天要多少」，農民只能配合。張希仁指出，農民今天可能摘了200斤的花，可是中盤商只要100斤，那農民只能自行吸收成本，將多出來的100斤拿去丟掉，這樣的浪費在產業中幾乎是常態。加上玉蘭花不耐放，摘下後一天就會變黃，隔天就毫無價值。即使丟棄，農民仍得支付採收工的工資。「我們要花工人的錢，就是花人工去採收，可是他們不一定要那麼多，就很浪費。」張希仁說。這種矛盾讓他幾乎每天都在賠錢的邊緣掙扎，眼前的花朵愈盛開，浪費就愈多。
技術卡關 轉型路停滯
為了挽救困境，張希仁與其他農民也曾嘗試轉型。想法很單純：若能將玉蘭花的香氣提煉成精油或純露，就能延長保存時間、創造附加價值。「會很開心啊！」張希仁談起那段時間仍有些激動，「我甚至連行銷的文宣都已經做好了。」然而，技術現實很快澆熄了熱情。現有的萃取技術無法完美還原那股「清而不膩、甜而不重」的味道。由於香氛的技術沒有很成熟，他做出來的香味不是原本的玉蘭花味，只能做到七到八成。不僅農民無力突破，連學界嘗試多年，成果也相當有限。結果是花朵依舊每天綻放，卻無法變成能保存、能外銷的商品，轉型的路因此停滯。
政策真空 小眾產業被遺忘
談到補助與輔導，張希仁毫不猶豫地說，「完全沒有。」原因其實殘酷，「玉蘭花太小眾了。」他說。與動輒上百農戶的鳳梨、香蕉相比，全台種植玉蘭花的農民寥寥無幾。他指出，政府寧願去幫助有300多人種的鳳梨，不會幫助只有十多人在種的玉蘭花。在政府的農業政策分類中，玉蘭花既非糧食作物，也非主要經濟作物。既不出口，也不成規模，自然難以獲得補助。於是，這個承載著台灣氣味記憶的小產業，就這樣被遺忘在體系之外。
即使有補助，也未必能救回市場。真正讓農民擔心的，是年輕人對玉蘭花的陌生。張希仁說，在他舉辦的田間體驗活動裡，長輩會一邊採花一邊回憶早年生活，但年輕人多半只是拍照、打卡。更糟的是，網路上流傳的負面消息，也讓玉蘭花攤販被貼上「弱勢」或「不誠實」的標籤。從Dcard上的「不找錢」抱怨，到社群平台談論的「黑道控制」傳聞，這個庶民產業在數位世代裡被重新定義為一種「落後」的象徵。
玉蘭花農平均年齡已高達60、70歲。收入從月入十多萬跌到三、五萬，請工人都困難。「現在也只能自己下去採，請不起人了。」他補充。更令人卻步的是採收環境的危險。玉蘭花傍晚開花，採收必須在黃昏進行，那時田間蚊蟲多、蛇也出沒。「晚上採的時候，青蛙會來，蛇也會來，很危險。除此之外，玉蘭花的採收也是全年無休，即使颳風下雨也必須工作」張希仁苦笑道，自己已不會勸人進這行，「不建議人家進來了，買的人少很多。」這份香氣，正隨著一代人的老去而緩緩消散。
技術革新讓「玉蘭花香」重生
玉蘭花那股微甜又帶點青澀的香氣，從巷口攤販到廟口夜市，都是獨特的存在。然而，這份傳統的香氣產業，在科技與市場的推動下，正在進行一場靜悄悄的革新。
玉蘭花原本的主要用途是製作香環與車用吊飾，屬於庶民消費市場。但隨著天然產品意識抬頭，愈來愈多品牌開始將玉蘭花應用到高附加價值的領域，例如精油領域。芳療業研究員林寶順解釋，透過改良蒸餾設備與時間控制，成功提煉出比以往更穩定的玉蘭花純露（hydrosol），他強調「純露可使用的範圍就比真花再更廣，可以做臉部保濕品、化妝水、清潔用品、乳液等加工品的原料」。這種純露保留植物的水溶性分子，能在芳療中發揮鎮靜與舒緩效果。這些技術突破，使玉蘭花不再只是「香料植物」，而是能被賦予多重價值的功能性素材。
在這場技術革新中，最引人思考的議題是：「什麼才算天然？」過去的市場習慣將「未加工」與「自然」劃上等號，但如今的科技讓界線變得模糊。「大部分和我購買純露的顧客，都是比較重視天然成分的人。」林寶順補充。市面上的花水、香精往往需要加入人工香料、防腐劑，才能延長保存與擴香力；但透過蒸餾萃取技術，可以反映出原生植物中多種天然成份的特性，有別於化學調香步驟，讓產品既純淨又穩定。雖然沒有添加防腐劑，讓純露不易保存，但這樣的「再定義」改變了產品開發思維，也為消費者建立了新的價值觀：科技不一定是「人工」的對立面，而是理解自然的工具。
玉蘭花的科技革新，也悄悄影響著生活產業的其他領域。花滿蹊農場負責人黃素馨就研發出「可食用香氣」的產品，如玉蘭花風味水與花草茶包，甚至應用在調酒上；也有香氛品牌與設計師合作，將玉蘭花香調融入居家擴香、手工皂、蠟燭等產品，打造出完整的「氣味設計體驗」。同時，這些跨界合作讓玉蘭花進入了更年輕的市場。許多Z世代消費者對「在地植物」與「可持續性香氛」充滿興趣，願意為「有故事的氣味」付出更高價格。
玉蘭花的產業創新，不只是技術升級的故事，更是一場文化的再造。透過新萃取技術與研發思維，傳統香氣從地方巷口的花販，走進了實驗室與國際市場。這過程不只是「產品變高級」，而是讓一種屬於庶民的香氣，重新被賦予現代價值。
庶民香氣到政策真空 文化經濟雙重流失
玉蘭花的消逝，不只是產業的衰退，也是一種庶民文化的流失。它曾是街頭的共同語言，但對年輕世代而言，玉蘭花只是模糊的影像，或一個「老派香氣」的代名詞。這種世代斷裂，使玉蘭花不再被視為「文化的一部分」，而只是「一門賺不到錢的生意」。「我現在一天只能賺100、200元而已，以前最少都能有500元甚至上千元。」玉蘭花小販林玉美說。「玉蘭花中盤商通常會在橋下交易，將花朵轉手給路邊小販，不過近幾年的數量已經愈來愈少了。」花市攤販楊賢治也這樣說。
此外，農民的處境也凸顯出台灣農業政策的一個盲點——政府在輔導大型作物時，忽略了這些規模小卻具有文化價值的行業。對他們而言，「補助」不只是錢，更是一種被看見的象徵。
「玉蘭花不適合出口啊，因為他只要放一天馬上就黑掉了。」花市攤販張益無奈的說。玉蘭花產業的困境，同時反映出台灣農業結構的現實。「凡是無法出口、無法規模化的產業，最終都會被市場淘汰。」但若從文化的角度，玉蘭花的價值遠不止於經濟。「常常會有比較弱勢的族群來跟我買啊，我每天也都會為他們保留一份，讓他們也有錢賺，畢竟他們是靠這個生活嘛。」張益透露。玉蘭花連結的是情感與記憶，是台灣社會庶民生活的一部分。當街角不再有花販、當香氣不再飄散，我們也失去了一種生活氣味的層次。或許政策應該不只是看產量與收益，而要思考如何保存這些「生活產業」，例如協助地方社區建立合作社、培訓年輕農民及推廣花香文化活動等，不僅能延續產業，也能保留文化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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