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陳永叡、朱明漢、李柏翰／採訪報導
野生動物在都市與鄉間的邊界穿梭，卻常在車流與道路之間喪命。根據台灣死亡動物觀察網（下稱路殺社）資料，截至2024年，全台路殺通報已突破三萬筆。這些數據揭示棲地破碎化的現象，也反映出潛在的疾病傳播與防疫隱憂。從動物救治、疾病檢測到生態廊道設置，死亡個體成為連結生態保育與公共衛生的重要線索。
危機四伏的道路
路殺社為民間自發成立的公民科學團體，成立於2011年。農業部生物多樣性研究所野生動物組副研究員林德恩表示，路殺社最初由幾位研究爬行類動物的志工組成，原本只是用來交流觀察紀錄、維繫同好聯繫的小型社群。隨著成員意識到道路上的動物屍體能提供生態監測的重要線索，便開始系統性地記錄與分析路殺事件。民眾也透過志工上傳的照片與資料而開始關注生態議題，加入人數逐年增加，使該社團成為全台路殺研究與分析的重要資料來源。
林德恩指出，路殺的發生因素多樣，其中以低海拔向中高海拔過渡地區最為頻繁。例如南投縣集集鎮，海拔約300公尺，位於都市外圍，車流量大且山區動物資源豐富、棲地保存相對完整，當動物活動與車流重疊，路殺事件便難以避免。常見的路殺物種包括黑眶蟾蜍、麻雀、紅鳩、白頭翁等鳥類，以及鼠類與蛙類。
棲地破碎 生態裂縫
依交通部公路局及相關數據統計，截至2025年5月，全台汽機車登記數約2,335.7萬輛，已超越總人口數，道路總長更高達四萬三千公里。林德恩指出，台灣車輛與道路密度過高，是導致路殺的主因之一。當車輛密集、道路縱橫切割棲地，而野生動物仍持續在其中活動與遷徙時，路殺事件自然頻繁發生。
路殺每年有兩個高峰期，林德恩表示，第一高峰期為春季的5月。青蛙、爬行類與鳥類進入繁殖季，為覓食與尋偶頻繁移動，遭車輛撞擊的機率因而提高。第二高峰則在秋季的10月。春天出生的幼獸長成亞成體（指已脫離幼年期，但尚未完全成熟的階段）後離巢獨立，跨越長距離尋找新棲地時，更容易發生路殺。
從季節性分布可見，路殺現象並非單一環境問題，而是牽涉棲地利用、交通規劃與疾病防治等多重面向的綜合結果。針對台灣在「野生動物疾病防治」與「開發造成棲地破碎化」之間的斷層，國立屏東科技大學獸醫學系助理教授章愛梅指出，疾病防治多由獸醫主導，但相關人員普遍缺乏生態學背景；棲地破碎等議題則主要由生態學者關注，兩者之間缺乏整合與溝通。她認為，唯有透過跨領域合作，才能有效彌補這項缺口。
面對棲地破碎與道路開發的兩難，政府與民間也持續尋求平衡。林德恩說明，以蘇花改工程為例，施工單位在工程前、中、後期皆進行生態監測，以確保影響降至最低。依據工程前之環境影響評估及生態檢核制度，目前道路開發的生態原則為「迴避、縮小、減輕、補償」。能迴避則盡量不干擾，無法迴避則縮小工程規模或減輕破壞；若破壞不可避免，則提出補償方案。林德恩舉例，高鐵軌道施工經過水蛭棲地時，施工單位就在原棲地附近另覓地區建立替代棲地，讓原生物能安全遷移。
環境異常的警訊
當動物遭車輛撞擊但仍有生命跡象時，第一步通常是送入急救站。林德恩表示，急救站志工除檢查外傷外，也會同步進行疾病篩檢，以確認是否具傳染性；若為保育等級較高或具有生態指標性的物種，如穿山甲，傷勢穩定後會加裝無線電追蹤器，持續追蹤其後續狀況。
林德恩補充，並非所有路邊死亡的動物都因車禍致死，部分個體在遭撞前可能已因疾病或中毒而失能。章愛梅指出，屏東科技大學獸醫學系曾進行活體樣本採集研究，結果顯示，2015至2016年間檢測的石虎路殺個體皆帶有「石虎小病毒」，感染風險比一般族群高出25倍，顯示部分個體可能因感染導致行動異常而發生車禍。
除石虎小病毒，過去被認為在五十年前已消失的狂犬病其實仍潛伏於野外族群中，林德恩指出，台灣的狂犬病主要透過鼬獾傳播。2013年送驗的兩隻鼬獾被確診為狂犬病，為台灣首度發現此類病例。後續證實，狂犬病從未真正消失，病毒在狗與野生動物之間突變，轉為感染鼬獾的型態，因而長期未被偵測。近年疫情由東部向北蔓延，太魯閣以南之鼬獾幾乎全數感染；西部地區則在苗栗、苑裡等地出現新病例。
目前北部雖尚未爆發狂犬病疫情，林德恩坦言，長期來看往北擴散恐難避免。在野生動物判別上，鼬獾屬夜行性動物，若有白天出沒或不畏懼人類等「異常行為」應高度懷疑其已感染病毒。若民眾發現動物行為異常，或見到完整動物遺體且疑似因疾病死亡，建議撥打1999通報送檢。章愛梅也強調，狂犬病與禽流感等人畜共通疾病具高度傳染風險，切勿直接接觸或搬動屍體，應由專業人員處理。
章愛梅進一步表示，路殺並非僅源於車禍，也可能與疾病或中毒等因素相關。路殺事件應被視為環境異常的警訊，而非單純的悲劇。透過對死亡個體的檢驗與分析，研究人員得以掌握環境變化與潛在風險，使這些死亡訊息化為預警機制，成為守護生態與公共安全的重要防線。
建立生態廊道 強化社區協作
依據台灣動物路死調查網路殺紀錄熱點圖分布，動物路殺熱區多為低海拔山區地形。馬頭山社區志工黃惠敏指出，當地生態豐富且緊鄰道路，由於山區車速較快，因此常發生路殺事件，如何避免動物遭路殺，已成亟需重視的生態議題。她建議，透過建設生態廊道或防護網，可降低路殺事件發生。
馬頭山二號橋下設有供動物通行的生態廊道，為維持動物棲息地樣貌，廊道內完全保留野外自然環境。黃惠敏表示，要讓動物使用廊道通行，需在道路缺口處架設菱形網，如此一來可防止動物跑上馬路，同時疏導牠們通過廊道。此外她補充，台28線23.5k路段為水鹿生活區，由於路邊無完全防堵，水鹿常從缺口通過遭車撞擊，因此成為水鹿路殺熱點。與公路局商討後，除在該路段架設菱形網，也透過種植綠籬防堵水鹿穿越道路，綠籬相較於剛性結構的菱形網，更能融合自然環境，也兼具生態友善與景觀效果。
動物路殺並非區域性事件，按台灣動物路死觀察網縣市路殺資料量統計顯示，台灣本島各縣市皆曾出現路殺紀錄。林德恩表示，由於生物多樣性研究所人力不足，無法完整調查全台動物路殺現況，因此創立路殺社，讓民眾自主上傳路殺資料。創立初期資料多為民眾自發上傳的「機會型資料」，這代表上傳的地區與數量，無法反應實際的路殺分佈與趨勢，不能作為推算路殺熱點的根據。
若要系統化搜集各地路殺資料，需呼籲路殺社志工合作，共同回報路殺狀況。岡山之眼社區志工黃生全表示，路殺社志工在負責區域內，發現路殺動物後，需紀錄動物品種、路殺座標、傷勢程度及特徵，並拍照上傳路殺社鑑定物種。此外他補充，動物後續處理方式也大不相同，如發現保育類動物遭路殺，志工完成通報後，則會另尋當地相關單位處理，除了避免爭議，也利於檢驗單位調查。
志工通報累積物種資料的做法，不僅促使政府正視路殺議題，改善道路建設、保育生態環境，也讓民眾了解路殺的危害性及當地物種的重要性，但黃生全擔憂，此舉影響不夠廣泛，仍希望可加強宣導，讓民眾更加深對路殺議題的概念。
動物救援 回歸野外首考量
台灣道路密集，路殺事件層出不窮，而石虎為路殺頻率高的動物之一。根據行政院農業委員會林務局資料統計，全台石虎估計僅剩468至669隻，生存岌岌可危。而在石虎重要棲息地的苗栗，據苗栗縣政府農業處統計顯示2012年3月11至2023年2月4日止，路殺石虎高達109隻。
儘管大眾保育意識抬頭，路殺通報頻率逐漸提升，但並非每次都能成功挽回生命。彭彥豪分享，某次在苗29線上注意到倒地的石虎，基於自身曾進行環境生態調查的經驗，對路殺的敏銳度較高，當下立即進行通報救治，可惜遭路殺的石虎仍不幸到院前離世。
面對與日俱增的路殺數量，苗栗縣後龍動物醫院醫師陳芸詩直指問題核心，由於苗栗多以丘陵與農地為主，是石虎出現的主要區域，當人類與野生動物的棲地高度重疊，加上龐大車流，路殺衝突便難以遏止。站在救援的第一線，每當接獲民眾送來路殺動物，她都會盡力搶救。
診所主要負責急救階段，以穩定生命跡象為首要目標。陳芸詩直言，多數送來的路殺動物傷勢嚴重，常見包括骨折與脫臼。甚至也有頭骨碎裂及脊椎錯位的石虎被送進診所搶治。醫療處置分秒必爭，她說明，若骨折不會立即威脅生命可先暫緩處理；但若遇到胸腔大量出血或其他致命性創傷，則須立即處置。
路殺動物生還率較低，即使仍有呼吸，也須評估其是否具備回歸野外的能力。陳芸詩解釋，野生動物救治原則與寵物不同，一般家寵通常依飼主意願與經濟能力決定，而野生動物則是無主之物，首要考量的應是能否回歸野外，與其人道原則。
陳芸詩強調，若動物如果無法回歸野外，或面臨終生癱瘓、無法自理的處境，她會傾向執行安樂死，避免讓牠們承受無盡的痛苦。她舉例，曾有隻脊椎錯位的石虎，雖然當時石虎依然還有生命跡象，但經過痛覺測試，已全無反應，評估術後的恢復效果渺茫，最終只能執行安樂死。
長期的救援經驗讓陳芸詩感觸良多。對她而言，醫生的角色不只是救治，更要為無法言語的野生動物「發聲」，讓牠們有尊嚴地迎向新生，或走向善終。陳芸詩坦言，雖然現行救傷體系仍受限於人力與設備，很多動物不一定能成功治療。但她認為，只要民眾、政府和醫院三方合作，提升通報速度、完善救傷體系並持續改善道路環境，野生動物就不會被忽略，提升成功救治牠們的機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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