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徐榮佑/採訪報導
小學生坐在耆老家門口,聆聽眼前被寫進課本的故事主角分享。漫遊巷弄,火光照耀轉動著琉璃珠的婦女,後頭隱約傳來青年吟唱的排灣古調。這是屏東縣地磨兒(Timur)部落的日常,現下排灣族文化傳承的其中一面。
到部落跟VuVu學! 全台唯一排灣族本位教育現場
「砰!」起跑槍煙硝正濃,排灣族的杜玉梅(Ljegean Demaljalat)對準終點線,拔腿狂奔。1965年三地門鄉運動大會,剛成年的杜玉梅以13.1秒佳績,刷新社女組100公尺紀錄,48年來無可匹敵。
「之後每年鄉運我都會去,看得非常緊張。」現年74歲的她,曾經焦慮誰能打破紀錄,沒想到竟由自己的孫女辦到。這段故事,也被寫入了「排灣族本位教科書」。
今年3月上旬,走進溫暖的三地村地磨兒部落,杜玉梅家門前來了一群地磨兒國小的學生。
「我們為什麼來這裡?」班導師潘愉淨要大家先做功課,「來看VuVu(祖父母)杜玉梅在課本裡的傳家寶。」導師再問:「她們的傳家寶有什麼?」同學搶答:「有蝴蝶紋!」
原來,鳳蝶在排灣族文化象徵動作敏捷。對於傳統不使用文字的族群,穿戴符號的彰顯更為重要。
「如果只有1個人跑很快,他們家族可以有蝴蝶紋嗎?」同學說:「至少要有2、3個!」潘愉淨舉例,「那像老師不會跑步,可不可以鏽蝴蝶紋?」同學答:「不行!會被老人家罵。」
特定符號只有特定身分能夠使用,部落階級文化,這裡也學得到。
目前全台只有地磨兒國小使用的「排灣族本位教科書」,進入課堂已經5年。此教材顧名思義,是以貼近族群文化的素材融入課程,培養學生的文化能力,提升學習成效。
地磨兒國小以排灣族為主體,在此任教近10年的潘愉淨認為,熟悉的教材內容跟孩子連結較多,產生的感受較強。
她說明,原鄉有許多隔代教養家庭,換成族群本位教科書之後,裡頭是VuVu們的故事,「孩子能帶課本回家跟VuVu討論,隔代教養反而成了助力,課本成為很好的溝通橋樑。」
潘愉淨也提到一個換教材前的故事,「6年級有一課教〈桂花雨〉,但這群孩子周圍沒有人種桂花、做桂花糕。」學生與桂花不親近,潘愉淨靈機一動,「我把它轉換成百合花,孩子們才比較有感。」老師在教學現場絞盡腦汁,就是為了贏得學生們的反應。
勇敢學習文化 蒂摩爾跳出排灣當代的路
同一條原鄉教學路上,路之.瑪迪霖(Ljuzem Madiljin)和巴魯.瑪迪霖(Baru Madiljin)帶著學生,一步步跳上世界舞台。
成長於地磨兒部落的路之,童年因一次觀賞芭蕾舞劇的經驗,愛上表演藝術。台南應用科技大學舞蹈系畢業後,她回到山坡上的家,並進入來義國中帶隊參加舞蹈比賽。
這份教職讓路之看見,「孩子能力都比我好,卻沒有專業的藝術平台發展更多可能性。」經過討論,來義國中校長同意在將要增設的高中部成立藝術班。
如同印度經濟學家沈恩(Amartya Sen)所說:「貧窮造成的才華浪費令人難以接受。」
路之明白這群孩子愛跳舞,卻沒有足夠的錢學習,毅然決定在2006年成立蒂摩爾古薪舞集,盼能提供培植的環境。
後來學生逐漸畢業、考上大學,路之萌生起轉型職業舞團的念頭。此時,弟弟巴魯決定帶著舞蹈專業返鄉,和姊姊一起發展舞團。
斯土斯民,以古為薪,蒂摩爾古薪舞集取材排灣族文化,目標是跳出原住民族現代舞,走出排灣族當代的路。只是前無古人,該用什麼步伐走到那個位置,是姊弟倆初期的共同存疑。
2009年,舞團首部作品是講述排灣族神話故事的《Kurakuraw.戀羽》,路之回憶,「做完這個製作之後,很多人都很感動,可是我們兩個卻沒有知覺,覺得這不是我們要的。」
巴魯說:「把這個舞作給舞蹈系學生跳,他們也做得到,但我們想做別人做不到的。」
隔年,他們開始學習部落的勇士舞(Kemaziyanan)。
勇士舞,是排灣族男性用來展現自己英勇事蹟的舞蹈,女性禁止參與。
舞團起初請部落耆老指導,接著到部落集會所表演,一跳下去,「完了!遠遠就有人走過來一直罵,說怎麼可以讓女生跳勇士舞。」路之當下立刻反問:「部落老人家不在,會跳的人不多了,我們還要不要傳承?」
了解到傳承的急迫性,族人態度轉為鼓勵,並邀請舞團在收穫祭(Masalut)上演出。這次演出,促成部落青年開始學勇士舞,「那一刻起,影響了附近的村庄、鄉鎮,勇士舞開始被重視,之後變成勇士舞比賽。」
巴魯補充,「不敢說我們要傳承,但我們一直很勇敢的學習文化。」繼往開來,舞團走得踏實。
巴魯不諱言,「現在高知識的原住民青年很多,但他就是文字高手,不去行動。」自稱永遠的學習者,瑪迪霖家的孩子認為付諸實際行動是必要的。
學習勇士舞的過程中,團長路之與編舞巴魯也找到了專屬排灣族,聲線帶起身體的律動,路之說:「那個呼吸方法跟西方身體方法完全不一樣。」
終於,舞團開創出一套「排灣族當代身體訓練方法」,以歌入舞,舞作編製越來越有方向。
路之和巴魯分享「排灣族當代身體」的尋找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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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部落我國際」舞團揉合日常獨闢蹊徑
2月才從比利時哈瑟爾特「番紅花藝術節」(Krokus Festival)返台的蒂摩爾古薪舞集,已在國際間累計126場演出,從紀錄上來看,佳評如潮。
舞團主辦的「Tjimur藝術生活節」,去年就以「我部落,我國際」為主題。
路之說明,「部落是一個養分,你的呼吸方法會因部落而改變。」旅居都市12年的巴魯也同意,「部落老人家勞動、唱歌的樣子都會被記在腦海,進而帶到舞蹈裡。」
此刻排練場上進行的,是2015年的作品《似不舞【s】》,可以看見舞者伸展手臂,來回拉出穿針的線條,那是部落婦女在家門前刺繡的樣子。
巴魯舉例,「如果今天我住市區,只能看一堆車跟人走來走去,作品主題就只能朝『原住民生活在都市的困境』前進。」創作者的生活所見,形塑了作品的樣貌。
包含舞團在內,台灣原住民藝術家的早期作品,主題多在反省和尋找自我,路之說:「回到部落,你會發現你的困境又是不一樣的東西。」
舞者吟唱排灣族古調「Lumi」 |
琉璃珠的故鄉 工藝薪火難相傳
路之和巴魯的父親沙滔.瑪迪霖(Shatao Madiljin)從23歲開始做琉璃珠,並開設「沙滔舞琉璃藝術空間」,裡頭販售的琉璃珠各有不同意涵,例如象徵保護的「眼睛守護珠」(Pumacamaca)或表示英勇的「勇士榮譽珠」(Mananigai)。
在此工作20餘年的陳貴美提到,琉璃珠之於排灣族人,是婚喪喜慶等重大場合都要配戴的物件。
陳貴美回憶,以前很多人學做琉璃珠,但後來婦女們都去忙別的事了,「我們要退休了,沒有人願意學,」她嘆道,「現在年輕人坐不住啊。」不過,地磨兒仍是目前全台最大規模生產琉璃珠的部落。
陶壺、青銅刀和琉璃珠,是傳統排灣族的貴族三寶,其中,琉璃珠的故鄉便是三地門鄉。
去年病逝的「琉璃珠之父」巫瑪斯.金路兒(Umass Zingrur),生前在三地門鄉開創、普及琉璃珠製作技術,陳貴美就是他的門生之一,「他研發這個技術,讓原住民有更多琉璃珠可以戴。」陳貴美一邊說,一邊轉動手上的珠子,火焰在她面前轟轟作響。
屏東縣排灣族和魯凱族人自稱「Kacalisian」,意思是住在斜坡上的人。走起來吃力的坡地上,永遠的學習者延續了富饒的排灣族文化,好像恆久烈焰煉出的琉璃珠,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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