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謝安、林旻臻、陳柔樺/採訪報導
「長大後,我才發現原來這就是性侵。」從學校缺失的性別課程,到家庭中避而不談的尷尬話題,性別教育的空白讓孩子們無從辨識身體界線、無法理解尊重與侵犯的區別。
他說愛我 才對我做這些事

沐容(化名)國中十四歲時,遭到別校學長性侵,由於當時年紀尚小,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所以沒有即時報警。「學長就是說『我喜歡你,所以才對妳做這種事情』。可是我長大,理解這是什麼意思之後,我才發現,不對,那不是正常的。」
沐容回憶,雖然當下覺得不太對勁,但她還是答應與學長交往。而遭侵犯時,她是邊哭邊完成這件事,「我試圖說服自己,我跟他交往,那就正常了,我就不是被侵犯了。」
被偷走的學生時期

「但是這件事情對我來講,最大的傷害,其實不是被性侵本身。」沐容無奈的說,事情發生後,學長到處宣揚和她發生關係的事,而在心智尚未成熟的國中階段,流言很容易遭扭曲、放大,「在別人的版本裡,我才是到處炫耀的人,明明我才是受害者,卻被貼上『瞎妹』的標籤。」國、高中階段,正是青少年最容易受到同儕影響的時期,當同學們積極參與活動、女生們成群結伴上廁所時,她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並默默承受旁人的異樣眼光與孤立,「我的國中生涯過得非常痛苦。」
而沐容原以為,升上高中後可以擺脫過去,在新環境重新開始,交到新的朋友。但事與願違,曾經與她同校的同學,把她的過往當作談資,到處散播,「正式開學之後,我走到走廊上,就覺得大家看我的眼神都不太一樣,看到我就像在議論紛紛。」
她坦言,其實與學長並沒有交往太長時間,因為自己一直對那段經歷心懷芥蒂。高中時,她曾在捷運上偶遇他,對方事後竟傳訊息為當年的行為道歉,希望能獲得她的原諒,「所以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做錯事嘛,他自己是知道。」
她哽咽道,「只是你說我有辦法原諒嗎?我覺得對我來講,過了就是過了。他跟我道歉是沒有用的,因為他沒有辦法帶我回去那個年紀,還我一個正常的學生時代。」
愛亦性愛?性教育下的虛假迷思
根據衛生福利部2023年統計,性侵害通報案件中,被害者年齡層多集中於十二至十八之間,其中超過五成案件的加害者,竟是受害者的現任及前任伴侶。教育部統計處同年也針對校園性侵害事件調查屬實統計,其中又以國中生為最多數。
對此,現代婦女基金會宣導教育組督導黃傳馨指出,青春期是從兒童邁向成人的過渡期,無論是自我形象的認同還是情感的需求都會出現轉變,但在情感與性教育缺乏的情況下,多數青少年難以建立清楚的「性同意」觀念。她進一步說明,校園裡,同儕之間經常會出現攀比及慫恿的情況,例如「你都要交女朋友啊,趕快啊」這類話語,往往讓涉世未深的青少年產生錯誤認知。再加上影視與網路文化長期對性與愛情的浪漫化包裝,即使內心有所抗拒,也可能在對方不斷勸說、誘導,甚至情緒勒索下,勉強發生性行為。
其中,在非自願性行為中,倖存者未必意識到自己遭到性侵,反而會試圖說服自己只是戀愛關係中的「正常過程」,但談戀愛不應該與性行為畫上等號。黃傳馨強調,「就是無論對方是誰,他是你的另一半也好,或者是說他是你不認識、認識的人,只要發生你不想要的性行為、要求你強迫你要去做這些事情,都是不可以的。」
性別意識的缺席 全民買單

當社會越來越多倖存者勇敢站出來訴說經歷,讓大眾意識到,一個人的創傷,往往不是單一行為造成,而是來自整個社會結構問題的交織與延續。這些性別意識問題一直長期存在於台灣社會文化、家庭與教育制度中,影響深遠且難以忽視。近年來台灣社會接連發生的性別爭議事件,從建國高中校友會的物化女性菜單爭議、麥當勞職場性侵案,再到學生集體聲援麥當勞等行動,都顯示出台灣性別意識的缺席早已滲透社會各個角落,橫跨年齡、教育程度與職業身分。
台灣性別教育難以深化的關鍵,在於社會普遍缺乏將性別平等視為基本常識的態度。國立台北大學社會學系退休教授王雅各直言,「台灣的兩性教育環境非常糟糕。」他指出,相較於台灣的教育體系,美國並不特別設立獨立的性別教育課程,而是自然融入性別平等的觀念於各科教學之中,讓學生們在生活中建立性別敏感度,反觀台灣,直到2004年《性別平等教育法》施行後,才正式將性別教育納入學校教育系統,卻仍缺乏完善教材與足夠的師資支援。
「我們的老師本身可能就帶有性別歧視,如果我們資源有限做一件事情去推動兩性平等教育,首先要教育的是老師。」王雅各認為,性別教育的核心不在課綱而是教師素養。教師作為學生價值觀的第一線引導者,若本身缺乏多元的性別觀念及敏感度,教學過程可能反而加深學生的既有偏見。
對此,王雅各也強調家庭教育的重要性,他認為性別意識的培養不應只局限於學校體系,性侵害防治等議題,家庭教育應該越早開始談論越好,從家庭、社區到整個社會都需要一起承擔起教育的責任,而非完全仰賴學校單方面補課。
作為長期投入婦女救援的第一線工作者,婦女救援協會執行長杜瑛秋觀察到,家長在性教育中的角色同樣關鍵。與其迴避談論相關議題,若能從日常生活中及早與孩子建立起信任與溝通的基礎,將有助於孩子在遭遇困境時尋求協助。她指出,當問題發生時,家長的態度與是否願意挺身支持,往往左右了孩子能否走出創傷、重新建立安全感與自我價值。
線上線下 性教育的雙重挑戰
另一方面,世新大學性別研究所教授伍維婷指出,《性別平等教育法》的通過,使台灣的教育體制逐步將性別平等教育納入課綱,在2004年之後進入國中小的世代,在學習歷程中理應有機會接觸到性別議題。與上一代相比,這些較年輕的世代應具備更高的性別意識,然而,性別教育的落實深淺不一,加上現代社會存在世代間的觀念落差,網路社群環境也進一步造成性別討論的極端化與二極對立。
在網路社群盛行的當下,性別議題雖然因為網民的發聲而遭廣泛討論,但同時也因缺乏細緻溝通與實體對話,容易流於「選邊站」與情緒對立的局面。伍維婷強調,「在網路上,針對性別議題的討論,常常都是很快地就選了一邊站,然後沒有辦法去討論其中的差異。」例如厭女與仇男的言論彼此對立,不只無法深化對性別的理解,還可能助長錯誤觀念的傳播。
當性教育缺失「無知」成為孩子們的傷口
國中的遭遇,並非沐容第一次面對性暴力,「當下不懂,因為我才九歲,沒有接觸性教育課程,所以只覺得奇怪,可是我沒有覺得我被侵犯,或者是他在做一件不對的事情。」她回想國小游泳課,其餘同學皆已上岸換衣服,唯獨她被體育老師以「補強」的名義留下來。在泳池邊練習划水時,老師攙扶她的腰,藉機用下體磨蹭她的私密處。就在她升上四年級那年,體育老師卻突然從校園中消失,直到小學畢業她才輾轉得知,因為其他同學向家長反映,狼師的罪行才被揭發。
儘管這段經歷已過去十多年,留下的陰霾卻仍在她心中揮之不去。身為自媒體創作者的沐容,曾在直播中分享自己國小時期的遭受,引來校方的關注,並主動與她聯繫。2024年,一名女學生向學校提出性平申訴,她的境遇與沐容分享的情節高度相似,校方因此請她回校參與協助性別平等委員會調查。
原來當年加害教師離開原校後,只是轉往另一所學校,繼續加害其他孩童。經性平會審議,最終教師被認定為不適任教師,禁止擔任教職人員。但從沐容畢業,加害者離開原學校的這十幾年間,他的職場生涯彷彿沒有受到任何影響,甚至將當年的手法如法炮製,「我2024年二十七歲,他持續做這種事情18年,一個孩子都長大了!」沐容氣憤地說。

體制的沉默讓加害教師得以在十幾年間,有機會對身為教育對象的學生們上下其手,從這間教室到另一所學校;從這名學生到另一位受害者,重複著相同圈套、相同的戲碼再次行兇。針對狼師「捲土再來」的劣行,杜瑛秋指出,學校應於聘僱前落實教師聘任情形調查,避免校園內出現漏網之魚。
杜瑛秋補充說明,根據不同階段,校園中教師使用權力不對等來施展性暴力的手法層出不窮。面對懵懂無知的兒少,加害者利用情感關係勒索,以「遊戲」作為幌子,合理化他的行為;而中學階段,國、高中生進入青春期,容易對戀愛產生嚮往。這時,別有用心的教師則傾向讓學生相信二人間的「情愫」,藉由糖衣毒藥,達成目的;這並非意味著成年的學生,就能完全不受到師生間的權勢性暴力,當教師拿分數、學歷要挾學生,在傾斜的權力天秤下,弱勢學生往往只能選擇妥協。
預防校園中權力不對等的性暴力,除了依靠師資背景審查,更迫切的是全年齡段的性別教育普及。「身體界線,認識自己的身體——當孩子會講話、會開始互動的時候就要告訴他。」杜瑛秋認為,性別教育需要及早推動,首要目的是協助兒童建立對「身體界線」的基本認知,不僅是保護自己,而是從小建立正確的性別觀念。
她解釋,性別教育課程應依據不同年齡層進行調整,避免過度簡化或強加成人視角。但礙於台灣社會中,仍有不少家長對於「過早接觸性教育」存有疑慮,將性教育與性行為畫上等號,誤以為性教育避不開戀愛關係或保險套的使用,忽視了性教育真正的核心在於尊重、理解與身體自主權的建立。
滿等的經驗值 這不是遊戲是現實

2023年9月22日,沐容在台中的按摩店,再度遭遇性暴力。她描述,當下按摩師伸手觸碰她的私密部位,「我整個人僵住了,完全動不了,甚至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直到發現對方竟拿出手機錄影,她驚恐之下瞬間彈起,並大聲喝斥,「你到底在幹嘛?」才引來店內人員關注,立即報警處理。
回想起來,沐容坦言自己當下非常害怕,「我對鏡頭有恐懼,因為國中時被議論的陰影還在。而且我立刻想到,這段影片會不會被傳到『創意私房』那種網站?」但不同於兒時的懵懂無助,這一次的她選擇勇敢站出來。
事後報案、做筆錄及參與偵查的過程,她表示所有執法人員都高度尊重她的感受,讓她得以安心說出經歷。其中檢察官的一席話,更是給予她莫大的勇氣,「接下來這條路會很不容易,你去開庭的時候會遇到對方的律師一直刁難,或者是他為了官司的順利,他可能會有各種的攻擊要你回想過程或者是攻擊你,你記憶怎麼記錯了等等的,你要有心理準備,千萬不要退縮,因為你這個證據很足,要遇到證據這麼足不多。」最終此案件經司法審理,涉案的按摩師遭刑事被判處有期徒刑九個月,民事賠償金額新台幣81萬元。
「我很強大。以前,我總覺得自己只能當個受害者,要閉嘴、要安靜、要配合社會對受害者的期待。但這次我站出來捍衛自己的權益,我才發現,我是有力量的,我有能力讓做壞事的人付出代價。」像沐容這樣的倖存者,只是冰山一角,她走過漫長的歲月,才終於學會對傷害勇敢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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