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廖芷儀、姚景瀚、曾琬馨／採訪報導
根據2017年第四次森林資源調查成果，全台森林覆蓋面積達60.71％，但國內木材自給率僅有1％。起因自1950年代的租地造林制度不完善，雖以獎金的方式鼓勵民間造林，但樹木經濟回收長達十年，加上木材市價低迷，導致林農生計不穩，缺乏監管下違規砍伐天然林，使用林地種植檳榔、茶葉等狀況層出不窮，因此台灣自1991年全面禁伐天然林，其後陸續限制伐區皆伐面積、年度伐採量。
近年為重新啟用森林資源增加木材自給率，政府於2019年4月19日開始實施「林下經濟」政策，鼓勵林農在不砍伐森林，維持林地原貌的情況下，使用少量林地空間種植林下副產品，創造額外收入，進一步提供就業機會使青年返鄉，解決農村人口老化的問題。2019年林下經濟開放第一階森林副產品經營申請，如：段木香菇、金線蓮及森林蜜等等，其中「森林蜜」是熱門產品之一。肇因林間蜜源植物豐富多樣，讓蜂蜜帶有截然不同的味道，形成專屬於森林的獨特風味。
從養蜂翻轉人生 野蜂專家的森林蜜
在新北雙溪山區，有一位深耕林下養蜂多年的蜂農簡隆盛，十多年來，靠著獨特多蜜源風味的森林蜜與養蜂技術打響名聲。農閒之餘，簡隆盛四處教授養蜂技術，也開設野蜂體驗農場，讓更多人了解林下養蜂的魅力及對環境的重要性。
養蜂之於簡隆盛，像是他在生命低谷時，重新扎根的春芽。出身農村的他，家境清寒，從國中開始到處打工，之後進到工廠表現優異並派往中國大陸工作。
雖薪資優渥，但日夜顛倒，最終身體發出警訊－－罹患鼻咽癌。病痛纏身，令簡隆盛心情跌落谷底，在療養期間，他發現山下在販賣蜂箱，便突發奇想買下，但因蜂種價格昂貴，遲遲未開起養蜂。但有天發現家附近的樹洞出現野蜂巢，他便動手捕捉嘗試飼養。
真正讓他下定決心投入養蜂，是有次在課堂聽到「柏瑞多法則（二八法則）」，認為要學習稀缺的技術，才能拓展市場。於是他選擇轉舵，航向名為「養蜂」的新航道。
養蜂制度的選擇 與在地經驗的落差
簡隆盛的和一般養蜂場最大的不同是，他飼養專業技術較高的本土野蜂（東方蜂），多數養蜂場，則是飼養門檻較低的西洋蜂。簡隆盛表示：｢台灣野蜂最麻煩的，是牠有分蜂熱及逃蜂熱。前者是當蜂群壯大到一定程度後，成蟲會分批飛離蜂巢，留下少量成蟲以及幼蟲，離開的蜂構築新家園；逃蜂熱是當蜂巢環境惡化（如蜜源減少），或是遭天敵攻擊（如虎頭蜂或是鳥類），蜂王會帶領整窩成蟲逃離，這些就是人工飼養不易的原因」。
林下經濟作物主要推廣在地動植物，但因野蜂飼養難度高，林業與保育署開設的林下養蜂課程，主要是教導農民以飼養西洋蜂為主。林保署透過書面回覆：「考量到飼養管理、蜂種習性、優先選擇大量開花的蜜源等，目前主要輔導林農飼養的西洋蜂，增加林農養蜂的成功率，而不是推動飼養本土的蜜蜂」。
林業及自然保育署森林產業組技正陳美惠表示，西洋蜂有偵查蜂的蜂性，一旦偵查蜂發現蜜源，全體工蜂便會前往採蜜，而本土野蜂則無此習性。因此林下養蜂使用西洋蜂，不需要因應不同的花期搬移蜂箱，且森林內蜜源植物品種豐富，蜂箱只需固定擺在定點，蜜蜂可在不同季節採取不同種蜜源植物，生產出風味截然不同的森林蜜。在生產蜂蜜之外，蜜蜂也是維持森林植物多樣發展的重要功臣。 不過用野蜂採蜜的簡隆盛卻有不同看法，「野蜂會觀察花蜜期，並隨之增加或減少產卵量，控制蜂群數。但西洋蜂就不同，只要有花蜜，牠們就會一直繁殖，完全不會觀察花蜜期。」加上森林蜜源分散，最後可能導致蟲比蜜多，蜂群數量下降，這點也顯示出，官方與農友技術上的分歧。
林下制度涵蓋率低 標章認證剛起步
林下經濟是採自主申請，且使用國有林業用地才得以申請加入，像簡隆盛這些林下養蜂人，很大部份使用私人林地，所以未申請加入。
在推行林下經濟過程中，也有人因參與人數及經濟效益成長緩慢，而對政策產生質疑。對此，陳美惠表示，「應該要讓正確的人到山林做正確的事，申請人數急速增加未必是好事」。
根據林保署書面回覆，2020年至2024年林下經濟的總產值累計達到1億3350萬元，加上綠色經濟效益達到1億5000萬元。林美惠表示，綠色經濟效益，正是在種植林下作物時，林農為使作物良好生長，一併維護生態而產生的外部邊際效應，而此綠色周邊經濟的價值更是遠遠大於林下產品產值。
為使林下經濟制度拓展與外界的合作，林保署近年來持續開發標章驗證制度，分為狹義型林下經濟標章，與廣義型林下經濟標章。前者有自主申請林下經濟案件者的林下品項，後者使用非林業用地，但生產林下產品的過程，若符合林下經濟操作原則，政府也會核發標章，並以顏色區分。陳美惠表示，期望透過標章，讓消費者有更多元透明的選擇。
目前標章由智慧財產局申請中，未來也會持續開放持有公有林地，與私人林地之林農申請加入林下經濟，盼吸引更多人參與保育山林的綠色行動。未來，政策能否與在地實踐者同行，讓制度與山林共同成長，仍有待時間考證。
林下經濟帶動商機與文化傳承
政府從2019年開始推林下經濟已經有七年的時間，在地方上取得了不少的成果，不只讓林農的經濟收入有了保障，也協助林農創造自養品牌，並結合在地文化提升產業的價值，也讓外地的年輕人有了返鄉的意願。
為防止全台林下作物同質化，林保署採分區推廣在地特色植物，林試所研究員陳芬蕙表示：「在推廣林下經濟的過程中，希望林農將林下產品與在地的文化結合，創造自身的獨特性，讓故事與品牌融合」。
馬藍又名大菁，除了是天然藍染的原料外，也可以製作高級中藥材－－青黛，並在2023年列為林下經濟的作物之一。
馬藍除了是具有經濟價值的作物外，也內涵三峽傳統文化的傳承意義。三峽地區屬於丘陵地形且氣候潮濕，十分適合馬藍生長，馬藍也相較其他地區的藍草，葉面更大顏色更深，因此從清朝開始，三峽老街的藍染產業興盛百年，卻隨著便宜的工業染料興起而沒落。為重振兼具文化及經濟的藍染行業，三峽藍染遊客中心負責人劉永豐回鄉發展。
劉永豐發現，舊有體驗式經濟所使用的藍草不多，多半是採摘野生的，不具備經濟的效益。為此，他在2021年與林務局、國立宜蘭大學森林系合作，推廣馬藍列入林下經濟作物。劉永豐表示：「馬藍成為林下經濟作物，可以讓林農加入使產量提升，有穩定的產量，便能將原本的體驗式經濟升級為觀光工廠」進一步透過創立品牌，將三峽的藍染文化推廣出去。
透過林下經濟翻身還有在苗栗縣南庄鄉的賽夏族部落，該部落從一個平均一人月收入只有3000元的村莊，搖身一變成月收入破萬的水準，吸引年輕族人回鄉發展。
最初因為2017年的蜜蜂危機，族人在森林裡的養蜂事業停擺引起林保署的關注，便輔導族人往林下經濟的方向發展。合作過程中，苗栗縣賽夏族原住民林業暨勞動合作社營運執行長根瑋晨意外發現，林下經濟的理念與賽夏族的傳統文化不謀而合，並分享耆老曾經說過：「運用山林不是要去開發它，而是要去保育它，山林就會給你需要的東西」。
2018年林保署與部落開始合作從部落的第一桶森林蜜產出後，雙方的合作關係變得更加緊密，除了成立合作社外，政府也協助創立品牌「里山賽夏／PakaSan」行銷族人的產品，族人們平時也協助政府管理山林，避免環境遭受到破壞。
在與林保署的合作中，林下經濟進一步幫部落尋回遺失的文化，復育瀕臨滅絕的南庄橙。根瑋晨表示，南庄橙在賽夏族語稱為嘎達柚，意思是母親給的禮物，在賽夏族文化中具有重要的地位，不管在祭祀、飲食都看的見它的蹤影，並且在部落遷移新地時，會種下南庄橙作為安定落居的象徵。為了讓更多人認識並傳承賽夏族文化，里山賽夏將南庄橙融入精油，與森林蜜一同販賣，並結合深度的生態旅遊，將部落的文化推廣出去。
根瑋晨表示自己是個在都市成長的原住民，原本從事跨國貿易業務，因為在疫情期間，接觸到了森林療育的相關的課程，讓他決定回到家鄉來貢獻所學。現在也有不少青年族人像他一樣看見家鄉的美好，回鄉發展。開創了政府、部落、環境三贏的局面。
劉永豐與根瑋晨皆透過林下經濟，成功翻轉了舊文化逐漸消逝的命運，透過打造出在地品牌文化，提升產品的附加價值，在與環境共存、共榮的情況下，改變了家鄉的命運。
資源有限發展 政策扶助共創轉型
林業及自然保育署（以下稱林保署）推動林下經濟，鼓勵農民利用森林資源發展副產品，兼顧環保與經濟效益。但事實上，因林間種植範圍不大，且林下產品從施作到收成，需要幾個月的周期，使得林下產品產量小，在行銷上多依賴散客和網路販售。因此農民如何在市場競爭站穩腳步，也是政策上應考慮的問題。
舉蜂農簡隆盛為例，他表示，「森林蜜不是很快就有收益的生意，從放蜂到採蜜通常要等八個月。」要做到保護林地環境的種植方式耗時且需要人力，成本其實不低，要撐過前幾年才有可能看見成果。他大多數的顧客都是靠早期寫部落客建立起的客群，另外，銷售策略也得強調森林蜜的獨特風味，像主推的森式紅淡比蜜與鴨腳木蜜，與市售的龍眼蜜做出區隔。他也開放蜂場讓民眾實地參觀，拉近與消費者的距離，建立口碑與消費者信心。
而劉永豐，則從三峽藍染文化出發，開設工作坊，結合天然染料與在地歷史，打造體驗型觀光帶動消費，未來也期望產量增加後，設立觀光工廠，與建立品牌增加文創商品的銷售。由此看來建立品牌，對於小農勢必是不可缺少的銷售方法，因此林保署積極與在地合作建立各自品牌，林美惠表示，林保署嘉義分署與阿里山林業生產合作社合作，建立「林下良品」品牌，讓產品做出差異化，也將阿里山的特色融入品牌，加深消費者對品牌的印象。
目前林下經濟符合「確保森林原有樣貌及功能」、「維持森林植被」以及「不施用除蟲草藥劑及化學肥料」三大原則的作物已有森林蜂產品、段木香菇、台灣山茶、馬藍等九項主要作物，另外有40多種潛力品項持續評估中。林保署表示，這項計畫不只是為了增加產值，更重視的是生態保育與土地永續，也將推出林下產品的認證標章，除了增加產品識別度，也能讓消費者能在了解林下經濟的同時，安心選購。
除了推動標章認證與品牌建立外，政府每年也會定期舉辦森林市集，提供平台讓林下品牌增加曝光度，也讓小農能直接與消費者互動，縮短產地到消費者的距離。而在實體市集中，將自身創意及特色融入產品成為賣點，進而吸引消費者駐足也十分重要。例如，有林下小農將曬乾的段木香菇，放入鹽罐混合，製作出具有香菇風味的調味鹽；利用剩餘的木材製作成文創商品，如吊飾、杯墊，或是利用果子、稻稈、葉子製作成不同香調的精油，吸引更多消費族群。根瑋晨表示，有消費者到現場了解我們的故事後，都會指定要買南庄橙的精油，也有透過市集與廠商接洽合作的經驗。
根瑋晨指出，林下經濟的推動，不只是為了增加收入，更重要的是尊重山林的節奏、順應自然的循環，才能讓土地長久 孕育出人們賴以維生的資源。這樣的理念，同樣也深植在其他農友心中，就如同簡隆盛所言：「當你知道人類也只是食物鏈中的一個點後，你就要想說，我應該要讓別的生物也能有一個存活的空間」。這些小農用自己的方式守護山林，也為土地創造了另一種永續共存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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