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徐瑋璐、湛子洋、顏啟恩/採訪報導
「緬甸詐騙園區」是近年光聽就令人不寒而慄的名詞,它位於緬甸、泰國、寮國,的交界處,為一個「三不管地帶」。在國際社會不斷揭露緬甸詐騙案的內幕,才讓世人驚覺有這麼多各國無辜受害者們,他們看到網路求職廣告前來應徵,結果不僅失去人身自由,更甚者拒絕從事詐騙工作,就得面對地獄般的虐待,甚至被凌虐致死。「緬甸詐騙園區」不僅是跨國犯罪,更是對人性、制度與防治機制的挑戰。

我逃出詐騙地獄
「到現在都還是覺得很不真實。」2024年初,從緬甸詐騙園區回到台灣的火舞表演者謝岳鵬,即使已回台灣一年多,仍感覺一切像夢境。起初,謝岳鵬在臉書看見工作廣告,投下履歷後,對方提供了他表演內容及時間,一切看似合理且正常,他便搭上飛機前往泰國。
謝岳鵬抵達泰國後,並沒有發現異常,唯一覺得怪異的地方,是對方要他出海關時,跟海關表明自己是要「去旅遊」。他苦笑道,「人總會有一種想試試看的心態,也因此忽略了那一絲不安的直覺。」謝岳鵬補充:「接機時並沒有發生任何強制性的事情,他們沒有收走我的護照,並且司機是一位女生。」而當他真正發現異常時,是發現路程已超過原訂的時間,和看見緬甸和泰國的國界時,才發現自己已陷入危險當中。

不過謝岳鵬發現自己受騙後,並沒有感到「完蛋了」,反而冷靜地盤算該如何逃脫。真正讓他感到絕望的是,他策畫的二次逃跑計畫都以失敗告終。第一次的計畫發生在2024年的跨年夜,當時他與園區中的其他受害者,認為園區內的管理人員會喝醉,因此也假裝醉酒,試尋找可供逃脫的出口。然而,他們發現即便部分人確實喝醉了,仍然有軍人值守,無法成功逃脫。第二次的計畫,發生在他發現園區的電腦可以連接外部網絡時。他使用YouTube搜尋有關園區的資料時,被主管發現,最終被抓回軍事監獄。
在遭關押期間,他注意到廁所牆上有個小洞,這讓他想到,如果能將牆壁擊倒或挖穿,便能成功逃脫。於是他與二名中國獄友聯手,從廁所拿到的罐子製作小鑿子進行鑿洞,但這樣進展太慢,於是決定三人合力撞倒牆壁,依然沒有成功。再還沒來得及思考下一步計畫,又被抓回,繼續從事詐騙工作。
回想起園區內的種種,謝岳鵬指出,那邊是一個完整的社會,有宿舍、餐館、籃球場、妓院,連毒品都買得到,而在這裡的人,像商品一樣,被分類、被管控。內部階層分為有老闆、主管、軍人,甚至也會從園區外聘請清潔人員。這些角色之間的權力關係也非常清楚。例如,軍人負責基本看守與押送,保安隊隊長則掌控人員的動向與紀律,主管則直接管理詐騙團隊的日常表現與績效,並對外彙報營運狀況,而老闆則如企業主一般,坐鎮後方。

在那樣的環境裡,謝岳鵬說自己多數時候都保持冷靜。但他也坦言:「唯一會讓我感到不安的,是夜深人靜準備入睡的時候。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讓人驚醒,因為我曾被打、被電,甚至被槍抵著腦門。」他回憶,有一次一位軍人走向他,滿臉詭異的笑意,嘴裡說著他聽不懂的語言。下一秒,那人忽然拔槍抵在他的額頭,當著他的面退膛上膛。那時謝岳鵬才發現,彈匣裡是滿滿的子彈。雖然後來軍人並沒有開槍,但那一刻的恐懼早已刻進他心裡。「我很怕,真的很怕。」他說。自那之後,每當到了晚上,他總是輾轉難眠。他害怕自己一但睡著,就再也醒不過來。
逃離緬甸難逃傷
雖然歷經多次逃跑失敗與精神折磨,謝岳鵬始終沒有放棄求救的機會。他透露,自己在園區內時,曾偷偷利用能連接外網的短暫時機,設法將自己的處境傳達給外界,甚至冒險透過社群軟體聯繫朋友,連他詐騙的對象也發訊息求救。謝岳鵬說,在那裡,想離開只有二種方式——第一、靠自己騙夠錢「贖身」,第二、付出一筆由老闆喊價的贖金;金額每個人都不同,全憑園區高層一句話,有人幾千美金,有人高達數萬。不過,就算交了錢,也不代表能安全離開,有人一踏出園區就被帶走、甚至直接消失。
而謝岳鵬離開的那天,對方突然對他說:「有人幫你付了三萬美金的贖金,你可以走了。」但當他回到台灣後與家人確認,卻發現根本沒有人替他付這筆錢。他和朋友推測,也許真正促成他得以脫身的,是當時他在網路上偷偷透露了他的消息與求救跡象,再加上中國知名男星王星被詐騙集團騙至緬甸的事件引爆輿論,讓國際媒體開始關注這些跨國詐騙的黑幕。雖然他與王星遭囚禁的地點不同,但他推測,當事件在網路上鬧大後,各園區為了「自保」,不願再節外生枝,擔心若再出事會引發更大壓力。
回到台灣後,謝岳鵬幾乎還來不及整理情緒,就立刻陷入一波接一波的媒體訪問與節目邀約。真正讓他第一次情緒潰堤的時刻,是在某天晚上,他在朋友的推薦下看了一部電影「孤注一擲」,故事與他的經歷驚人地相似。那天,他也剛好看了自己上節目的影片。在他看節目的過程中,所有回憶突然湧上來「我當下手摀著嘴巴,站在電視前不斷掉眼淚。」謝岳鵬說,那一瞬間,他才意識到,原來那些他以為自己撐過去的情緒,其實一直都還沒離開。他不斷問自己:「我真的回來了嗎?」
但比起剛回來時的迷茫,現在的他,更懂得珍惜每一個當下。他笑著說,現在的自己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拿起手機拍下生活裡的風景、食物、人,「用照片記住我眼前的每一件事。」他也把傷痕轉化為提醒。他與刑事局合作到校園、社群上宣導,把自己的經歷說給更多人聽,提醒人們不要誤入同樣的陷阱。有些仍困在園區裡的人,會偷偷傳訊息向他求救,而他便會與警察合作救人。

騙局背後的心理 同理心成轉折
謝岳鵬的故事只是眾多受害者中的其中之一,為何這些詐騙集團能如此精密地控制人心,讓人一步步走進陷阱。除了將人騙去園區,園區內對外的詐騙也是一套設計過的,操控人心的心理工程,所有的詐欺犯都會「布局」。每一個行為背後,往往藏著許多我們不會知道的心理因素及計謀。
中正大學犯罪防治學系暨研究所教授戴伸峰表示,詐欺犯在布局時,會以,「你有危險了」、「我能幫你解決」、「你再不解決就會有更大的危險」,也就是用「恐懼提起、恐懼增強、問題解決」的步驟慢慢讓受害者落入陷阱。戴伸峰也分享,根據米爾蘭研究顯示,當加害者看不見受害者時,加害殘忍度會提升。他說道:「詐欺是人性極惡之呈現,因為受害者的痛,加害者永遠看不見。」
戴伸峰提及有次他到監獄探訪詐欺犯時,詐欺犯們覺得自己的罪行只是小題大作,並表示騙了一個人30萬,代表著受害者有那些錢可以被騙走,並不會造成太大影響,認為自已「不騙不義之財,別人多出來的我才騙。」內政部警政署預防科科長林書立也説,在詐欺犯的想法裡,認為老年人賺了大筆錢卻過著節儉的生活,若騙走他們的錢,並不會傷害到任何人。加上詐欺的判刑與毒品、槍枝,等類似需要人力管理的組織相比,低非常多,對於集團或個人而言並不會有太大的受創。
談及如何改變罪犯的心態,戴伸峰認為,「同理心」是一個轉折點。他指出,自己有次與一名曾經詐騙老奶奶30萬元的車手訪談,在過程中,戴伸峰反問:「如果今天這是你的奶奶呢?」而這位車手立刻從若無其事的神情轉為憤怒。戴伸峰認為,如何制止詐騙,第一步是讓被害者勇敢說出自己的故事,打破與加害者的距離,讓加害者感受到被害的痛苦,激起人心本有的「同理」。
戴伸峰認為,如何制止詐騙,第一步是讓被害者勇敢說出自己的故事,打破與加害者的距離,讓加害者感受到被害的痛苦,激起人心本有的「同理」。只有看見痛苦,罪惡才有可能被終結。

海外詐騙興盛 加強防詐宣導
光靠喚醒同理心,可能無法有效阻止已系統化運作的跨國詐騙集團。當詐騙行為從單一個人、延伸到整個「產業鏈」,當中涉及的不只是個人良知,而是龐大的利益與跨境結構。在這樣的現實下,如何透過制度與國際合作來介入、打擊,便成為當前防詐工作的重心。
面對海外犯罪取證難的問題,內政部警政署刑事局國際刑警科偵查員郭晉綸表示,目前台灣與美國、印尼、越南等14個國家,將透過駐外的聯絡官取得聯繫,建立跨國通報與協調網絡,同時運用國際輿論壓力,向詐騙園區施壓,園區為了降低國際關注風險,便會選擇將人放走。以柬埔寨為例,美國每年發佈的人口販運報告,就會對當地政府形成實質壓力,緬甸近期則受到中、泰兩國的聯合施壓,目前被騙去的案件有逐漸減緩。

詐騙這種灰色產業由於低風險、高收益、刑期極小化,近年更是吸引國際幫派從販賣毒品轉成詐欺。以科長林書立過去偵查的經驗,他指出被騙去詐騙園區的有二種情況,第一種是一人邀一人,一般會邀親朋好友,這類人本身知道是詐騙,通常過去會是主管階層。第二種則通過社群媒體廣告招募工作,這些人多為從事底層負責詐騙的員工。
第二類人當初是抱著存第一桶金的想法進去,但進去才知道受騙。不過近來,隨著國際壓力上升,園區員工越來越少的情況下,詐騙園區便不讓你走了,從自願到受騙,問題就上升到了人口販運。

刑警大隊偵查員劉思芃平時擔任防詐宣導的工作,她表示:「在學校或是公司宣導防詐時,會結合時事新聞,同時為了避免聽眾感到無聊,會播放防詐影片,用不同的方式來讓聽眾注意力集中。」此外她也談到,目前內政部警政署有「165打詐儀錶板」網站,裡面清楚的顯示每天詐騙案件的數量、金額、詐騙手法。電視及廣播也都有置入防詐的訊息,以確保民眾能提高警覺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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