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蔡翌暄、林芷君、李宜姗/採訪報導
隨著環保意識抬頭與時代演變,人們對於身後大事也逐漸「從簡」化。土葬用地與納骨塔位有限之際,內政部自2001年拓展綠色殯葬(下稱環保葬),使殯葬設施朝綠色永續的方向發展,逝世後回歸自然、綠蔭後代的理念也逐漸被接受。然而,環保葬是否落實環境永續的爭議至今仍備受討論。
世代喪葬觀念更迭 回歸自然成新趨勢
位在台北市文山區的富德靈骨樓,劃有「詠愛園樹葬區」提供環保葬的需求。一對前來悼念親人的父子分享,他們來自非固守傳統觀念的家庭,因此選擇讓摯愛回歸大自然的懷抱。「怕麻煩後代」是選擇環保葬的主要理由,該名父親坦然一笑說,在少子化的時代下,每個家庭的人口漸少,子孫要照顧整個家族的墓碑、塔位,是一個龐大的負擔,「其實心中有祂,就不會在意是否有牌位。」
在華人千年來的傳統中,「入土為安」是對已逝親人最高的尊崇,然而台灣地狹人稠,政府於2001年著手推動提高火化率。據內政部資料顯示,我國遺體火化率從1993年的不到五成,30年間攀升至2022年的98.53%。南華大學生死學系副教授楊國柱指出,經火化後的骨灰有九成以上塔葬,不過由於環保葬的興起,塔葬率預估降至八成左右,2023年環保葬比率則攀升至約10%。

楊國柱曾提報國科會一份關於世代喪葬觀念的研究,20至39歲的青年世代大多以「省力、省心、省錢、省麻煩」為理念,希望喪葬儀式能夠從簡;40至59歲的中年世代是傳統觀念與新興的比例各半;60歲以上的老年世代則期望維持傳統殯葬文化。他說明,以「省」為出發點的新興觀念恰好與「自然葬」的部分理念契合,使環保葬在繁榮的都市中被接受的比例高。
宣傳環保永續 學者憂衝擊環境
環保葬中經火化的骨灰再處理後,可以選擇拋灑或植存的方式埋葬在指定地點。中興大學土壤環境科學系兼任教授黃裕銘指出,若採用拋灑在地表的方式,一旦經雨水沖刷,被沖走的骨灰便成了環境汙染源;海葬亦存在相同的問題,由於骨灰中含有「磷」的元素,接觸到海水及湖泊後將造成優養化反應,倘若未經妥善處理,將對海洋生態造成破壞,「美其名曰是環保葬,卻經不起科學驗證,仍是汙染源。」
「磷」是人類重要的營養要素之一,富含在人體的去氧核糖核酸(DNA)、三磷酸腺苷(ATP)以及骨頭中,燃燒後的骨灰呈強鹼性磷酸鈣,由於磷元素移動很慢,難以被自然環境分解。面對這樣的環保疑慮,黃裕銘提到,可以在骨灰中添加溶磷菌,將不溶性或溶解緩慢的磷分解成可被植物吸收的養分,使埋葬地的樹植蒼翠欲滴、花卉花團錦簇的綻放,「我想遺屬們也會看得舒心。」

憧憬海葬的人盼能投入海洋的懷抱,如海中的魚兒般自由、解脫,似乎是環保葬中最浪漫的選擇。事實上,將骨灰拋灑至海洋帶來的環境衝擊不可忽視,黃裕銘說明,海洋是資源循環中心,當磷等植物營養過剩勢必優養化水質受到汙染。他建議,若骨灰改用「存」在特定地區的海洋生物或植物上,珊瑚蟲能夠直接從海水吸收包括無機氮和磷等營養,與珊瑚結合便是循環經濟的最佳例證。

環保葬配套措施尚足 政府積極尋找永續解方
環保葬是否友善環境仍是推行至今的癥結點,海葬除可能導致優養化問題外,船隻運輸燃料的消耗,或許使環保葬的用意本末倒置。台灣自然葬協會理事長郭慧娟解釋,在環保葬的施行比例中,海葬的人數遠低於樹葬和花葬,約每年20人以內;其次,經高溫火化並研磨後的骨灰量小,承裝的容器也採用可再分解材質。她也提到,海葬劃有特定海域,離岸超過6000公尺且避開捕魚區,以目前實施的情況而言,未出現環境汙染的問題。
至於樹葬和花葬的土壤酸鹼平衡,新北市政府殯葬管理處(下稱殯葬處)墓政管理科辦事員蘇湘芸表示,目前透過倒入溶磷菌,或使用特殊培養土中和磷酸鈣過高的問題。但她也坦言,現今專家參考的土壤檢測標準為「農業」所用,其所規定的磷、碳的元素含量過高,事實上不適用於環保葬用途,因此未來計畫與農業部或相關機關合作,試驗出符合環保葬的土壤檢測標準。
釐清殯葬價值觀 體現環保葬喪葬功能
近年各縣市政府透過補助及宣導,大力推廣環保葬,盼殯葬設施能兼顧環保永續。然而,環保葬雖簡化治喪流程,但也使得喪葬功能難以完全發揮,導致恐有採取環保葬的遺族感到後悔及遺憾。政府及殯葬業者在宣揚環保葬之際,應釐清民眾殯葬價值觀,輔助遺族正視並解決亡者離去所產生的悲傷情緒,方能使環保葬體現其殯葬功能。
喪禮功能具雙元性,除妥善處理遺體外,還能幫助生者悲傷及恐懼的情緒得以宣洩。「事死者,如事生。」楊國柱講解,傳統殯葬流程可簡易分為「臨終、初終、入殮、停殯、葬、殿」,在下葬前,各儀式會將死者視作還在世般照顧、盡孝,讓生者在過程中能透過緬懷、哭泣等,慢慢接受亡者已離去的事實,梳理自身人際互動關係。他以自身經歷點出,生命禮儀應有儀式感,這些過程方能轉為幸福感,「喪禮忙前忙後花了三個多月,但能好好送走祂們,我感到很幸福。」
「治喪期間的喪葬儀軌有助於稀釋生者的悲傷。」從事殯葬產業約20年的 Iris(化名)認為,早年頭七至尾七共歷時49天,做七期間,家屬會一起誦經、摺元寶和蓮花,共同陪伴、安慰彼此。然而現代人生活步伐快速,面對親友離世仍須考慮工作、家庭等,大多數家屬選擇將治喪期縮短至七天,使得當今喪葬流程愈發「速食化」,許多生者回歸日常生活後仍會被失落及焦慮籠罩。

美國精神科醫生庫伯勒.羅絲(Elisabeth Kubler-Ross)在《論死亡與臨終(On Death and Dying)》中提出「悲傷五階段」,楊國柱表示,大多數人面對親友離世都會先進入「否認」階段,必須走完各歷程最終才能達到「接受」。「許多遺族不曉得簡化喪禮流程的同時,治癒過程恐被割裂。」他提及,自己曾訪問一名親屬採用樹葬的案例,該受訪者坦言,由於樹葬並無立碑或入塔,祭拜時無法得知亡者骨灰確切位置,對其念想無處安放,因此深感遺憾與後悔。
「殯葬價值觀與行為出現落差,不利於生者的悲傷撫慰。」楊國柱點出,環保葬可能弱化殯葬行為原有功能,不過,維持一定時宜的喪葬儀軌,及亡者生前與親友充分溝通下葬方式,有助於消減環保葬在殯葬功能上的疑慮。郭慧娟自若談起,她的父親生前曾表明希望以樹葬作為下葬方式,儘管後人無法燒香、燒紙錢,但去樹葬區散步時便能排解思念之情。而面對自己的身後事,她也已與身邊親友談論自身想法並得到認同,「我生於自然,死亡時也想回歸自然樹葬,化作春泥更護花。」

《殯葬管理條例》盼促進環保及永續經營,然而在縮短殯葬價值觀與殯葬行為間的差距上仍有不足。郭慧娟認為,不論選擇傳統殯葬抑或環保葬都應給予尊重,但唯有在世時與親友坦承溝通,才有機會達成亡者希冀與生者所願。楊國柱則建議,應邀生死學專業人士設計「評估表」,了解遺屬親友的傳統觀念、偶像崇拜等,評估該遺族的殯葬價值觀是否適合採取環保葬。與此同時,禮儀公司也應幫助遺族成員對喪治流程取得共識,並培訓後勤資源,教導生者該如何消化情緒,若有需求轉介悲傷治療。
殯葬轉型美學經濟 環保葬區多元追思
在政府的推波助瀾下環保葬熱潮日益增溫,然而傳統殯葬業卻受到衝擊,轉型迫在眉睫。由於世代觀念轉變,現代人傾向儀軌從簡、便捷,導致殯葬業產值下滑,為此楊國柱提出「殯葬美學經濟」提升產業競爭力,而業者也朝儀式客製化、精緻化發展,期盼以多元方式追思已故親人。
據2017年內政部委託報告《我國殯葬消費行為調查研究》指出,台灣2006年平均治喪費用為35萬4145元,2017年下降至24萬2465元。楊國柱談及,由於喪葬儀軌簡化與環保葬興起,國人平均治喪總額下降,儘管台灣死亡人數逐年升高,殯葬業產值卻不如以往。他感嘆,民眾普遍看好殯葬業前景,業界實則正面臨挑戰。
「儀軌從簡,也許利潤會變薄,但該做的還是得做。」Iris坦言,以經營者的角度出發,需思索如何開源,但也不願藉生者悲傷牟取暴利。因此,面對現今殯葬業所處困境,她認為應聚焦家屬訴求,透過選擇棺木、法事、會場佈置、紙紮品等項目簡易或奢華,劃分基本、進階、客製等彈性多元的方案,供不同預算的家屬選擇,並泰然應之,「把葬儀服務精緻化,便能成為利潤點。」

僅管與早年相比,民眾治喪預算下滑,然而Iris以她服務的花蓮地區說明,選擇傳統殯葬的家屬,大多傾向將死者安置至更加昂貴的「私塔」而非「公塔」。「摯愛之人離世,會希望祂在更舒適、漂亮的空間安息。」她認為,偏鄉地區公塔不如私塔精緻,塔位不僅逝者作為安息,更是親友追思祭拜時的心靈慰藉,她期盼政府撥出經費,供各鄉鎮市修繕公塔設備與空間。
民眾對於喪葬儀式的選擇儼然轉變,楊國柱呼籲,殯葬產業應轉型創新提高競爭力。「殯葬市場必須脫離紅海戰略,覓出藍海策略。」他著手計畫成立「創意告別美學殯葬創新產學技術聯盟」,盼透過產學合作,教導業者從音樂、花藝、文學、燈光等面向融入會場設計,規畫出具個性化的告別式,建立「殯葬美學經濟」。
除了告別式會場精緻化外,環保葬園區美化也是殯葬轉型的重要一環。郭慧娟談及,環保葬的精神在於留給後代舒適的生活空間,不會受限於遍地墓園而感到不適,人們不再以敬畏和害怕的心境到訪墓園,而是平靜、坦然得坐在長椅上與已故親人敘舊。她盼能將樹葬、花葬的園區「公園化」,成為可供人們休憩、運動的多元化場所,而其餘的土地可以用來興辦學校、圖書館。

面對傳統墓葬用地日益飽和,環保葬成為解方,但推廣之路仍有挑戰。蘇湘芸透露,目前採多管齊下的宣導策略並自製情境劇影片,以貼近生活的方式傳達理念,殯葬處也祭出獎勳措施,凡是將先人從公墓或納骨塔遷出改採環保葬者,皆可獲得補助。為改善墓園偏遠往返不便,她提到,新設環保葬區選址更加靠近市區,未來將進一步擴增並提升便利性。同時,殯葬處計畫透過生命教育扎根,邀請專家與實務工作者進入社區大學、校園,分享環保葬的理念,藉由教育提升民眾對環保葬的認同與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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