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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知曉也不願回望 無家者的人生故事

記者 林維儀、黃朱莉、楊子萱/採訪報導  

「街頭不只屬於行人,也屬於在此求生存的人們。」是那魯莫—曼谷法政大學社會學系教授,於曼谷政府掃蕩攤商時的發言,也是位於台北市萬華區的社團法人人生百味文化建構協會所遵循的信念。走入台北市萬華地區,在路邊靜靜地呆坐著、慵懶的躺著,抑或是緩緩慢步的無家者們彷彿融入了市景。

人生百味的牆面上貼滿了曾經被幫助過的街友、無家者之留言。攝影/林維儀

居民們早已習以為常,不特意給予關注,似乎也從沒有人在意他們正在想些什麼,他們是否懷念那曾經穩定的生活?嚮往一個有人等著自己下班的家?欲改變現況卻無能為力而感到徬徨?無家者真的如我們所想的,是因不願努力才淪落街頭的嗎?  

人生百味在貧窮議題中特別的關注無家者、回收者及街賣者,並建立專案予以他們幫助。人生百味共同發起人巫彥德回憶,2014年太陽花學運期間,三位原先就職於社會企業的青年,看見了無家者喬裝成靜坐的民眾,前來領取物資無成的場面,便將過剩的物資帶到艋舺公園發送。與過往對無家者的印象不同,他們不僅有秩序地排隊領取,其中一位大哥還特地將食物留給了年長而行動緩慢的無家者取用。 

巫彥德在實際走上街頭後,跟著夥伴共同發起了幫助無家者的行動。 攝影/林維儀

因此三位青年便開始了發送剩食的計畫,但由於總是有其他的教會團體發送比他們更多的便當及物資,次數也相對頻繁許多,讓他們開始思考是否該終止計畫。後來他們才領悟,執行計畫的實質意義不在於發送物資的多寡,而是能讓更多參與計畫的人們認識並瞭解無家者,不再只是一昧的害怕,並消除對無家者只是整天偷懶不願努力改變現狀的誤解,隨後三位青年便正式致力於社會溝通及社會教育的計畫。  

即使告別無家生活 心仍在流浪 

「重修舊好」專案是人生百味在台北車站附近提供無家者們一個洗澡及洗衣服的空間,但這個計畫的目的並不只有表面上看到的服務,更深層的意義,是予以無家者一個重建人際關係及連結的機會。

巫彥德及伙伴們曾在街上問過許多無家者,為何選擇將錢都拿去買酒,而不存下來讓自己過上好一點的生活呢?他們解釋,自己的親人都已不在世,妻子也選擇離開,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活下去,即使存錢租了房子,也沒有人等待自己返家。空有遮蔽卻無情感的屋子,對他們而言並不是家。巫彥德表示,無家者們失去的不只是住所,也失去了家人及社會連結,因此若冀望無家者能夠自理並離開街頭,那就必須幫助他們找尋那股動力。  

巫彥德提到,大眾普遍認為無家者需要的是一份穩定的工作,但工作並非人生的目的,人都需要歸屬、渴望得到愛,若沒有一個溫暖的家作為無家者的倚靠,最終他們仍會放棄工作、迷失人生的意義。

台塑暨王長庚公益信託與人生百味共同計劃的「百味家屋」專案,提供了六人的家庭式套房讓無家者居住。據巫彥德描述,住進百味家屋的無家者們過往睡在街上,環境不斷改變,總是無法預測隔天醒來會發生什麼事,行李會不會被偷?會不會被警察驅趕?但如今安穩地在屋內的床上醒來,讓無家者的每一天都是能夠預測的、能夠被想像的,讓他們重燃希望,也再次憶起那曾經穩定的生活,生存的動力正在緩緩發酵著。  

待無家者重拾了打造屬於自己家園的意願,人生百味會媒合他們打零工的機會,以賺取未來租房的基金。「人生萬事屋」計畫將助人的工作設計成零工,讓無家者們協助打掃獨居老人、行動不便的長者的家,使長者們不再被髒亂的環境包圍,同時無家者們也能感受到工作的價值,進而找到自身的價值。巫彥德認為這類的工作遠比舉牌、派報等零工與自身更有連結,能讓無家者感受到自己是被需要的。  

「壞」 是我最後的選擇  

人生百味除了針對無家者進行實質的幫助外,同時也致力於「社會溝通」。巫彥德表示,社會由於不理解而去排斥無家者,但這樣的行為會對他們的生活及重建自我產生莫大的影響。社會一直用處罰的方式對待,只是在迫使他們以更不好的手段以維持生計。  

無家者在萬華地區一帶較為常見,也因此該地區的民間社福機構較密集。 攝影/楊子萱

巫彥德舉例,不少詐騙集團為獲取大量的人頭帳戶,會選擇向無家者們租借證件辦理戶頭,但當詐騙集團落網後,無家者們瞬間淪為共犯,還要被處以罰金。事實上這樣的處分不僅無法抑制詐騙的現象,也將無家者們推向惡行的深淵,「如果連賣證件都不能做,那我只能去做更壞的事了」。

巫彥德表示,社會沒有理解他們行動背後的原因並伸出援手,只覺得他們就是壞人,認為他們不知悔改、罪大惡極,「這就彷彿陷入了死循環」。 

無家者會在民間機構、私人團體的介紹下,站在街頭舉牌賺取收入。 攝影/楊子萱

巫彥德提到,當以社工師的角度在輔佐個案時,最需要的就是「時間」,因此讓他感到最無能為力的,就是無法看見無家者的痛苦,只能看見他們很壞的樣子。有的無家者會在社福機構的店門口挑釁他人,甚至掏出小刀來展現自己的強悍,也有喝醉酒的無家者會躺在門口像無賴一樣不願離開。

巫彥德覺得,他們好像真的很壞,但當得知無家者為什麼痛苦,為什麼這般的防衛他人,就可以找出幫助他們的方法。很多時候無家者是沒有選擇的,「沒有人會願意做這樣的事。」因此他冀望透過與社會溝通,能讓大眾以更正確的方式對待無家者,減少對彼此的傷害。  

巫彥德正訴說著許多身邊的故事,一位無家者神情輕鬆、自然地走進人生百味的辦公室,愉快地向工作人員們打招呼。他是今年六十七歲的徐大哥。國小還未畢業就時常為了賺取生活費南北奔走,十七歲開始在台北做苦工,有點錢的時候睡在小旅館,沒錢的時候只能睡在火車站。獨自在街頭生活的期間,曾遇過不少人酒後鬧事對他惡言相向,但徐大哥為避免滋生大事,只好將這些不友善的對待視而不見、隱忍吞聲。  

漸漸地,這樣的生活迎來了希望,大約四年前徐大哥與人生百味結緣,協會替徐大哥申請到了向來難以爭取的租屋補助,為生活帶來了極大的便利,是徐大哥至今仍掛念並感謝的事,徐大哥也欣慰說到:「認識人生百味是我的機緣,我也都把他們(工作人員)當作家人、孩子一般的看待」。

她的故事 日常所需成奢望 

「洗澡」這件事,是日常不過的一件事,但對於在社會生存中經濟無法應付生活的人來說,這些日常卻成了奢望,導致有一群人不得已流浪街頭。位於萬華的香香澡堂隸屬於台灣芒草心慈善協會,主要提供無家者基本的身體清潔、領取日常所需物資以及提供就業諮詢、協助的民間社福機構。

香香澡堂店長江孟薰提及2021年疫情大爆發時,許多無家者面臨到生存的困境。香香澡堂與許多萬華在地的社福組織共同彙整物資,持續在街頭上進行物資救濟、口罩發放等措施。除了基本民生補助的部分,她認為無家者的救濟措施上,最無能為力的就是租屋、就業協助。

已經習慣在外流浪生活的人們,他們長期無法靠自身力量再重新融入社會,或是被社會用異樣眼光看待,導致他們內心對於施以幫助的社工們會習慣性懷有排斥心,這對給予協助的社福界來說是一大難題。

香香澡堂提供無家者有個安全、乾淨的環境打理自己。 攝影/楊子萱

透過香香澡堂的協助以及店長江孟薰的陪同下,得以遇見一位曾是無家者的小笑(化名)。生長在過去重男輕女的年代與家暴造成的陰影,導致小笑在年輕時起了叛逆之心,孤身一人北漂求職。在外漂泊不定的那段時間,小笑所經歷過的傷害含括了實質與心理層面上,「我也曾經走歪過,但我知道自己不可以繼續墮落下去。」  

「丈夫吸毒被警察盯上,我對警察說全部都是我吸的,因為總要有人留下來顧著工廠,維持生計!」小笑言談間透露出她的責任感。做過好幾份工作、走入婚姻甚至有過孩子,這些對於一位女性來說再日常不過的事情,卻總是帶給她無盡的傷害。家庭關係、感情生活、生活上的不易,最終讓小笑決定離開帶給她無止境傷害的「家」,走上獨自一個人在外的生活。 

小笑在香香澡堂幫助下有了工作及收入。 攝影/楊子萱

原先協助丈夫經營工廠、做科技產品的代工,讓小笑憑藉自己的辛苦累積了不少的積蓄,也計畫好要用打拼出來的錢,去買下一間公寓式的住所,展開屬於自己新的生活。但現實並沒有如她所願,接二連三的車禍案件,讓身為肇事者的小笑頓失許多錢財與心力,對傷者釋出的善意也屢屢遭受對方不諒解。最終小笑走投無路,只能走上街頭流浪一途。  

人生的不順遂,讓小笑對於生活漸漸失去了希望。街頭流浪之後,小笑表示居無定所的那段時間,時常會碰到一些不懷好意的男性,舉手投足中總對她們透露出狼性。每當自己或是同伴們遇到這種性騷擾事件,小笑總是會第一個站出來喝止這些男性不恰當的行為。「如果沒有來到香香澡堂,現在真的不知道會怎麼樣。」小笑流浪時遭受到的傷害,也同時體現了女性無家者在生存上的不易。  

他的故事 撕不掉的標籤

楚留香(化名)和我們分享他的故事時,神情是溫柔靦腆的。他乾淨整潔的外表和侃侃而談的形象,讓人難以想像他已在街頭漂泊十餘年。談起童年家庭,楚留香說他成長於一個單純的四人小家庭,父母卻不幸雙雙早逝。高職尚未畢業時他便出社會工作,直到四十歲時工廠突然倒閉,他才被迫流浪於萬華街頭。  

「大家都會覺得無家者是無賴、不愛乾淨、好吃懶做,但不是這樣子的……」。楚留香目前於浪人食堂工作,陸陸續續也做過工廠、舉牌工等,他自幼便努力工作賺錢,一生的勤勤懇懇,卻因無家者的身份而被大眾貼上各種莫須有的標籤,然而他卻比社會中的多數人都還要努力的活著。  

萬華在全台疫情高峰期被視為疫情的高風險區,許多人避之唯恐不及,長居於萬華騎樓下的楚留香也不幸染疫確診。「確診這段期間是我人生最痛苦的時候!」楚留香難掩恐懼的說,染上新冠肺炎期間他全身劇烈疼痛,且發燒不斷,所幸當時社會局提供隔離飯店和簡單的物資,讓他度過這段艱難的時間。  

「確診真的讓我打擊太大了,我有施打三劑疫苗,卻還是這麼嚴重。」想到確診那段期間的經歷,楚留香心有餘悸的訴說著他對於確診的恐懼與害怕。目前他經常替確診者送便當、物資,即便經歷過確診的痛苦,楚留香淡然的說:「因為別人幫助過我,所以我也要幫助別人」。  

訪談期間,浪人食堂的社工師廖品翰打趣的問楚留香:「你要不要分享一下你前陣子為什麼突然消失?」一句看似輕鬆的話卻透露出社工師與個案之間聯繫的困難與著急的心情。廖品翰無奈地說:「個案的聯繫方式不是像一般朋友、同事那樣輕易,有時候他們消失就是消失了……」  

而楚留香突然消失的原因,是因為三個月前他小腿上的蜂窩性組織炎復發,因此去市立醫院住院治療,他提到「當時傷口都流水、臭掉了……」傷勢十分嚴重。在街頭流浪的無家者經常得到蜂窩性組織炎,因為無法及時且妥善的處理身上的傷口,往往容易發炎、引發感染的問題。楚留香便已承受蜂窩性組織炎的痛苦逾五年了,至今每個月仍需到醫院治療,無疑成為無家者生、心理的重大負擔。  

廖品翰提到為避免造成傷口感染惡化的風險,浪人食堂提供無家者護理課程,讓大哥大姐們簡單了解發炎的原理,並學習如何照顧傷口,以避免蜂窩性組織炎的發生。這樣務實的培力課程亦是浪人食堂重點發展項目之一。  

記者親身走訪萬華街道時,看見了一位隱身於轉角騎樓下的女性無家者,她蒼白渺小的臉上有著拳頭般大小的暗紅色傷口,彷彿正在吞噬著她的臉龐。那時的她無神地蹲坐在床鋪旁,輕輕撫弄著額頭上的傷口。我們的原意是要拍攝她的新聞照片,但從旁觀察了一晌,卻決定將相機關起。

尊重她的尊嚴,是我們唯一能替她做的事。  

「我能為她做些什麼?」記者看見社會中的弱勢在城市裡夾縫中求生存時,心中擁有善意,但卻不曾真正將善心實踐。在詢問每一位無家受訪者:「您在街頭流浪的日子裡,是否曾經得到任何人的幫助?」每一位無家者都黯然地回答:「沒有。」  

除了無家者的生命故事外,訪談過程中也體會到了他們對社會的理想和願景。香香澡堂的臉書亦表示針對此次選舉,出入香香澡堂的無家者對於政治都有自己的一番見解,並向社工師說:「我喔!有能力的話當然會去投票!這是我的義務!但是……」

因為無家者戶籍地往往與生活地不同,沒有足夠的錢能夠購買返鄉車票,又加上在街頭生活難以接收完整的選舉資訊,種種困難阻礙了無家者行使公民權的權利與義務,他們負擔不起參與政治的成本,成了社會角落中被噤聲的隱形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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